姚家的场子拉得很大,给戏班单辟出来好大一排房间做准备。秦梅香身边除了窦家祖孙,也没带什么场面,同众人一一寒暄后,独自在角落里梳头。
期间出了一点小乱子。在后台帮忙的一个姚家丫鬟因为累了,偷偷靠在戏箱上躲懒,被老生高宝英瞧见了。高宝英最重规矩,顿时勃然大怒,认为姚家此举是存心轻慢。大伙儿都不太高兴,因为梨园确实有这样那样的规矩,后台在演出期间是不让外人随意进的。姚九小姐遣人来帮忙,虽说是一番好意,可到头来反倒闹了不是。那丫鬟见惹了事,一声不吭地跑了。这就更让人生气了。
只是戏仍然要演,于是众人都去劝。高宝英的x_ing情一向如此,因为自恃身份,需要别人来捧着哄着。他不能带自己的班底过来,心里本来也有怨气,原本两三成的怒火,要发作到七八成。郑班主虽然狭隘贪婪,但一向是见风使舵的。高宝英这种分量的角儿,他不愿也不敢得罪。于是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上前小心安抚。
秦梅香觉得这姚九小姐也真是个奇才。和春班同虞冬荣有龃龉,偏偏堂会请了和春班做班底。他自己的师父杨清菡与高宝英有旧怨,偏偏他还得和高宝英在同一处呆着。梨园这么大,请谁来不好呢。
他叹了口气。忽然听见有个很细小的声音叫他:“秦老板……秦老板……”
秦梅香循声望去,见小玉麟站在门后,露出两只眼睛看着他。秦梅香四下看了一圈儿,都围着高宝英忙活呢。于是悄无声息地起身,随着小玉蓉出了去:“好些日子不见了,你可还好?”
小玉蓉穿着水衣,脸上的妆已经画好了,是个娇媚明丽的佳人。他嘘了一声,点点头,从身后拿出一包衣服:“秦老板,请你把这个帮我还给吴师姐。我都洗好了……替我谢谢她。还有……上回她送过来的药,挺好用的……我都好了,让她别记挂……”
秦梅香如何玲珑,看着小玉蓉的神色,犹疑道:“芝瑛什么时候……”
小玉蓉神色忸怩,又有几分甜蜜:“上回在王家唱堂会,她过来帮场,借了我件袍子……”
吴芝瑛自幼喜欢在戏班子里玩耍,得过名生程文岳的教导。秦梅香从同行那儿听说,她唱得是极好的。只是从来未曾亲耳听她开过腔。吴连瑞不肯让她入行,一提女儿唱戏就要大发雷霆。秦梅香明白他的苦心,正因为知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黑暗,所以不舍得让这唯一一个女儿下海。没想到吴芝瑛还是偷偷地私下在唱。他略一思忖,突然道:“那个最近很火的小云天,不会就是她吧?”
小玉蓉眼睛瞪大了:“你怎么知道……”紧接着又着急起来:“别告诉吴老板!他要是知道了,师姐就不能出来唱戏了……”
秦梅香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你知道吴老板已经把她许给三和班的管事韩立川了么?”
隔着妆,也能看见小玉蓉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他喃喃道:“她许人了?”
秦梅香抱着那包衣服,心里也很难过。但他不想小玉蓉犯糊涂。女儿家的名声,小玉蓉的前途,都不是能拿来冒险的东西。
屋里有人喊:“白玉蓉!白玉蓉!”
小玉蓉回过神来,急急忙忙答应着:“来了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秦梅香,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狠狠心一扭头跑了。
秦梅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小窦子找过来,他才回过神来,叮嘱他把东西收好,心事重重地回屋去了。
姚家点的戏里有一出南曲的怜香伴,是他同何翠仙一起唱的。因为从未一同搭过戏,所以秦梅香妆上得差不多了,便想找何翠仙对对戏。寻过了几间屋子,才在远处一间听见何翠仙的声音。
他敲了敲门:“何师兄……”
门自己开了。已经扮好了的何翠仙斜躺在塌上,正在抽大烟。旁边一个二十七八的妖艳女子在底下伺候着。蒋玉秀和唱小生的汪桂昌都在。屋子里烟雾缭绕的。
秦梅香愣了一下,还是不动声色地进了门:“待会儿要上台了,想着找何师兄对对戏。”
何翠仙看了他一眼,懒懒道:“有什么好对的,你同杨老板唱了没有百回也有十回;我同旁人也没少唱。戏本子都是从王师父那儿传下来的,照着唱就是了。你的曹语花,我的崔笺云,不是早都定好了?”
杨清菡是个自在x_ing子,唱到高兴喜欢加戏词,秦梅香为了应和他,少不得也要跟着随机应变。何翠仙自恃才高,也有点儿这个倾向。秦梅香来找他,为的就是委婉地暗示他,两个人第一次搭戏,彼此的路数还不熟悉,请他注意这些。何翠仙也是聪明人,哪里不晓得秦梅香的来意。
有这句话,秦梅香心里就稳妥了。他正要找个机会告辞,却听见蒋玉秀招呼他:“秦老板,不来一口?这可是香江来的锡条货。今儿还是沾了何老板的光。”
秦梅香虽然不抽这玩意儿,但因为抽大烟这样普遍,所以也知道一些。何翠仙抽的这种是十二三元一两的金贵货,抽起来和烧钱没两样,非豪富不能供养得起。也有人说,能抽得起大烟才是成角儿的标志。他吃不准何翠仙是不是因为这种攀比心才沾上的,但又觉得他应该没这么糊涂。乾旦唱戏是用小嗓,比生行对嗓子的保养要求更高。抽起这个,简直和砸自己的饭碗没两样了。
他虽然不喜欢何翠仙,但对他的戏一向是很敬重的。他们都是内行,一开腔一亮身段儿,彼此对对方的根底都能瞧出个八九不离十。能红到他们这个份儿上,哪个的功夫不是吃了苦中苦才练出来的呢。这样眼瞅着毁掉,瞧着实在惋惜。
外头招呼上戏,蒋玉秀和汪桂昌恋恋不舍地走了。
秦梅香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这玩意儿毁嗓子,还是少抽的好。”
何翠仙把下头的人都挥退了,讥讽地笑了一下:“这还用你说?”
他们早年都受过王乐瑶的点拨,论起辈分来算是师兄弟。秦梅香明知没用,还是白白提醒他一句,也是顾念着这一点微少的同门之情。
何翠仙笑过之后,声音变得很怨毒:“你心里一定是想,我这种人,大概是因为要摆出的角儿的排场才沾了这个,是也不是?”
秦梅香摇头:“师兄的排场是唱出来的,不是靠这个撑起来的。”
何翠仙不看他,闭上了眼睛,像是问他,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我们拼死拼活地唱戏,到底为的是什么呢?小时候苦,总想着红了就快活了。可红了也不快活,到头来还不如这一口烟……”
他转向秦梅香,目光迷离:“我知道,你也不快活。今儿让这个抢过来,明儿让那个抢过去。你心里不乐意,又没有办法。你道我为什么唱黛玉,你为什么唱绿珠?因为黛玉就是我,绿珠就是你啊!”
这句话仿佛当胸一刺,正刺进秦梅香心窝里。他心中一绞:“师兄,别说了。”
何翠仙把烟枪转向他:“尝一口?”
秦梅香没动。
何翠仙看着他,神色有点怜悯:“你的戏是杨师父管着,钱是虞七爷管着,人是那个姓许的管着……你做不了自己的主……我原当你是身不由己,现在瞧来,你只是窝囊罢了。”
秦梅香瞧着他几近癫狂的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师兄不用拿话激我,还是先把自个儿的事儿弄明白了吧。”他起身,冷冷道:“你再抽下去,这辈子就永远红不过叶老板了。”他翘了翘嘴角:“连杨银仙也红不过。”
出门的时候,听见何翠仙在后头笑:“你其实是想说,我红不过你吧?”
秦梅香没说话。后头是一阵东西摔落在地的声音。
第21章
真到了上台的时候,两人配合倒是意外地默契。唱到“再聚之时未可期,叹世上知音有几”时,秦梅香不知怎么心中一动,仿佛他同何翠仙唱过这一回,就真的不会有下回了。梨园里的角儿那么多,堂会也常常办着。只搭过一次戏的,要多少有多少。这本来是寻常事,没有什么好叹惋的。但那种悲意始终挥之不去,崔笺云的眼睛让人不忍心看,又不舍得不看。唱到最后,秦梅香竟然有些恍惚了。
直到下了台,他依然怔怔的。直到何翠仙轻笑一声从他身边走过,他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
台下的喝彩声骤然响亮起来。
秦梅香回头望过去,看见虞冬荣正在同一个身影说话。他眼神慢慢清明起来,甚至有些惊喜。顾先生竟然来了。
他把装扮卸了,往台下去给姚老太太贺寿。在女眷堆儿里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得以脱身。回头看见虞冬荣和顾先生正笑着望来。前些年顾廷安与虞冬荣一同捧他,后来因为政务出了国。秦梅香同他一晃儿也有二年多未见了。几个人在一处,并不见生疏,仍然有许多话可以说。顾先生赞叹道:“两年多未见,梅香的功夫又精进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得耳边一阵争执。循声望去,见郑班主低三下四地站在一个四五十岁,细眼白面的男子身边,求肯道:“……班中的旦角儿,好的不少……玉燕,善笛子的;玉苏,会唱大鼓书;玉萍,才十四,水灵着呢……”
“钱上好说。”
“这……这就不是钱的事儿。您想啊,我得养多少孩子才能养出这么一个能唱的呢?他样貌也不顶尖儿,x_ing子也傻。就只会唱。您高抬贵手,我得留着他给班子挑大轴啊……诶,诶……我谢谢您,谢谢您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