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两封信,是虞家大爷寄过来的。前一封信说他眼下在渝州,已经知道了虞司令去世的消息,只是苦于军务繁忙,无法回来。后一封说,已经替他和渝州的兵工厂打好了招呼,肥皂厂里出的火药原料,那边会派人来收购。
虞冬荣把信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觉得他大哥应当是没有再次上战场之虞,于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玉麟把秦梅香的事同他说了。虞冬荣对这些事了解得多一些,于是想给秦老板找个精神科的医生看一看。可惜打听了一圈儿,蓉城医疗条件有限,仅有的西医院规模都不大,且多以外科为主。至于精神科医生,那是从来都没有的。
秦梅香觉得自己应该多在灯光底下站一站,兴许习惯了也就好了。于是托小玉麟和那边悄悄打过招呼,捡戏园子清早没人的时候,过去开了台上的灯演练。然而还是不行,一站到那雪亮的光底下,他的声音就要出岔子,像是嗓子让什么掐住了似的,再怎么拼命,也只能空流一身冷汗。那些他拼命想要忘掉的惨况一幕接着一幕浮现在眼前,下了台,身上打着摆子,半晌都缓不过来。
最后还是许平山想了个办法,把一块大黑布折了几折,挡住了大灯。没了光,秦梅香唱的很坦然。眼见无碍,就把黑布掀开一层,透出点儿朦朦胧胧的亮来。最后越来越亮,仍然能唱,许平山便把最后一层也掀掉了。
这一掀,灯光无所遮蔽地s_h_è 过来,台上人的嗓子骤然又哑了。秦梅香扭过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许平山用身子把灯挡住,沉声道:“知道你是吓着了。可当时你难道也是这个样子么?要真是这样,你我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么?”他声音温柔下来,鼓励道:“那会儿怎么过来的,现在也一样能过来。当时心里怎么想的,现在也翻出来想想……”
当时怎么想的呢,只想活。想把人找到,生与死都在一块儿。决计不能一个人孤零零的,把命交代在半路上。
这样想着,胸膛里就像是慢慢燃起了一团火。想着自己一路上为寻人吃了多少苦,那厮却想着一死百了。如今自己唱也唱不出声,若要归罪,全是许平山的错。想到这里,便咬着牙,细细地开腔:“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唱着唱着,越想越觉得委屈至极:“毕竟男人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
这样连唱带做,一人分饰生旦两角。直到把那折唱完,兀自胸膛起伏,愣愣地有些回不过神。
小玉麟欢呼一声,和虞冬荣一块儿在底下拍起巴掌。许平山朗声大笑:“这不是能行么。”
灯光仍然雪亮,秦梅香站在那里,有种焕然重生之感。只是心里头兀自带着一股气,碍于七爷和小玉麟在一旁,不好发作。不然说什么也要冲下台去,左右开弓,将那皮糙r_ou_厚的冤家抽上百八十个耳光。
虽然一时仍然没法像从前似的随心所欲,入于化境,但是他这样的功夫,在如今的庆华班仍然是鹤立j-i群。李万奎满心欢喜,各种奉承话说了一箩筐。末了小心翼翼地跟秦梅香提,说他金玉奴那出戏,若是唱得再温柔软弱些,想来更好。如今看上去,老是有种破镜重圆也要弄死丈夫的悚然感。
秦梅香自个儿品了品,顿时哭笑不得。
他也没急着就上台挑大梁。一来是灯光对他的影响尚未彻底消失,二来他孤身一人,旧日合作惯了的班底与琴师统统不在,与新班子磨合仍然需要时间。三来是他初来乍到,一入班就抢了别人的牌,容易遭人眼红。
说到地,这一切还是出于对“完美”的执念。若他唱轴,定然要一唱就唱个无可挑剔,瑕疵是半点儿也不能忍耐的。
他肯屈身,人家看他自然也没那么排斥了。只是配着配着戏,座儿就把主角儿忘了,光顾着瞅他了。他一下场,地下的人也跟着起堂了。谁管大轴不大轴呢,人家不看了。
这样几次,服气的不服气的,都只能心服口服,把头路的位置让了一个给他。
打`炮戏演了三天,选的是白蛇传,醉仙楼和霸王别姬三出戏。醉仙楼是李万奎提的,因为本地烟火气息极重,与燕北之地情状大不相同。有些被旁的地方视为诲 y- ín 诲盗的俚俗戏,在这里却是极受欢迎的。且舆论也开放,只论戏是否受捧,并不拘演些什么。
三唱戏唱下来,戏园里盛况空前。他自己的名声满城皆知自是不必提,与他搭戏的小玉麟也火得什么似的。戏落幕了,大家仍旧很激动,仿佛昔年在燕都的那种梨园之盛,又要重现在眼前了。
只是这喜悦还没持续多久,城里就又遇上了一场空袭。这一次比上次要凶残许多,炸到了城郊的村落,把城东的大门也轰塌了。平民死伤不计其数。
满城转眼贴起了告壮丁同胞书,人们奔走相告,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这是一轮征兵的告示。每一封告示之下,都围满了人。
如此一来,那点儿能重新唱戏的喜悦,就像泡沫似的消失无踪了。
小玉麟若有所思,秦梅香瞧在眼里,心里很难过。只是不便开腔。要怎么劝呢。他们唱戏的,从小听戏里的忠义,许多事非但明白,简直是明白得有些过了。
老天当真能次次都眷顾凡人所求么,秦梅香不敢想。
他们回了家,许平山却没像往常一样出来迎人。开门的只有虞冬荣,面色十分忧虑。他看见秦梅香,仿佛又不太敢看他似的,把眼神转开了:“他……在屋里等你呢。”
秦梅香愣怔片刻,心重重往下一沉。
也不知道是怎么往前迈步子的。只知道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听见身后遥遥地暴喝一声:“你敢!看不我打断你的腿!”
他木然地想:一个两个,为什么都是这样的人。
许平山坐在椅子上,静悄悄的。床上是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听见秦梅香进门,他抬起头,笑了一下:“回来了?”
秦梅香攥紧了发抖的手,强笑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许平山像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那样:“啊,和上峰联系上了,要去一趟渝州。”
秦梅香定定地望着他,声音也抖了起来:“就这个?别的呢?有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许平山挠了挠脸,抬头望向他:“也没什么,钱啊物的,能给的早都给你了。有虞少爷看着你,我也放心……再就是,以后每年中元的时候,多烧点儿纸,洒点儿酒,给我那些走了的弟兄……”
外头是虞七少爷歇斯底里地吼:“你不要跑!我这就打断你的腿!”
秦梅香惨笑一声:“我认得你弟兄是哪个?横竖……就只认得……”他拼命忍住眼里的泪,自言自语道:“戏有那么多,我偏偏唱得哪门子霸王别姬呢……”
许平山起身把他抱住了:“甭自个儿吓唬自个儿,老子的命硬着呢……”
秦梅香把脸埋在他肩上,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第47章
虞七少爷最终也没能打断小玉麟的腿,就像秦梅香无法开口挽留许平山一样。蓉城花时,红s-hi处处,满腔热血的儿郎们在亲人的送别中离开了。虞冬荣扭伤了脚,原本三天没同小玉麟讲话,到了最后,还是开着车追出十几里,把常年戴在身上的一个罗汉眼挂到了他脖子上。
许平山走得更安静些,天没亮时,就悄悄动身了,那会儿虞家上下都还没起来。秦梅香惊醒追出去,马车辚辚,在长街上已经去得远了。天色是雾气蒙蒙的灰黑,街上连一盏灯笼都没有。没有告别,没有交代,这个人像上一次一样,连头也没有回。这一回秦梅香没哭。黎明前的风把人从后到前吹了个透,胸膛里是冷的,除了风,什么都没有了。
虞宅仿佛顷刻就空了。
苗氏一向沉默,小少爷也是安静的x_ing子。秦梅香也沉默着,连最爱说话的虞七少爷都没了动静。
但是戏还是要唱的。那些说不出口和来不及说的情意,统统只能放到戏里。唱一场,底下跟着哭一场。到了最后,座儿没说什么,戏班子自己先受不了了。李万奎同秦梅香商量,说日子已然很苦了,演点儿高兴的,也让大伙儿提提精神不是。老是这样愁云惨淡的,万一哪天座儿哭怕了,都跑了,戏班子不是就没饭吃了么。
秦梅香只得强笑着连声道歉,定了几出才子佳人的团圆戏挂牌,才算是把这个坎儿轻轻迈了过去。
日子久了,竟然也渐渐习惯了。仿佛从来身边都没有过那么个人,从来都是孤身一个。只是在偶尔收到信的时候,拆起来老是带着一点儿惊怕。
小玉麟去了新兵训练处,日子倒是暂且无虞。许平山因为失踪许久,回去不得不面临审讯,上面怀疑他有临阵逃脱的嫌疑。虞冬荣给大哥去了信,详细地把情况说明了。最后折腾许久,才把人平安放了出来,只是连降两级,一出来就和虞家大少一起开赴前线了。
那阵子虞冬荣和秦梅香都睡不着。两个人大半夜相对枯坐,对视一眼,彼此脸上照镜子似地忧虑着。最后还是虞七少爷先开口,是玩笑话:“兜了一大圈儿,又剩咱们俩了。”
秦梅香惘然地笑了笑:“可不是么。”
于是都不再说话了,各自望着屋内的陈设出神。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听着大门那头有动静。秦梅香浅眠,从床边惊醒。眼见虞七少爷趴在桌上睡得正熟,便也没叫醒他,自己出去了。
开门一瞧,却见姚月莹和郝文茵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前,身后是两辆拉满了行李的大车。
两位小姐上门,虞宅又热闹了起来。故人他乡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姚月莹如今的做派,虽然仍然不失一位大小姐的优雅,但说不清怎的,泼辣的气度也添了许多。虞冬荣瞧见她眼角细细的纹路,一阵心酸:“好端端地在渝州住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