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茶倌儿听说小玉麟是脑袋受伤才瞧不见的,便给他们推荐了一个城外的老大夫。虞冬荣带着小玉麟早已把城里的医生看遍了,秦梅香听着那个名字耳生,便叹了口气。那茶倌儿看出他所想,哂笑道:“嗨,左右治不好,也治不坏嘛。”
这个可不好说。但总归人家提了,也是出于好心。所以一有空,秦梅香就带着小玉麟往那边找过去了。地方很偏,去看病的人倒是出乎意料地多,这让他们都燃起了一点儿希望。
大夫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垂着眼皮,看谁都不太顺眼的样子。到了小玉麟,望闻问切,没多余的话,也没开药,只让他每天过来针灸。小玉麟头一天就被扎得像个刺猬。
这样来来回回,眼瞅着去了有大半个月,也没见起效。秦梅香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他是个漂亮人,按说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家多看几眼的,这大夫瞧他却跟瞧门外的木头桩子没有分别:“慌什么,治不好又不收你钱。”
于是只得有些不安地把嘴闭上了。
这样折腾了有一个多月,盛夏过去,天气开始转凉了。一天早上下雨,他取了伞要出门,却听见小玉麟期期艾艾地叫他:“秦老板,你那伞上,是不是画了一丛红花儿?”
秦梅香愣住了,紧接着就是一阵喜悦:“你能看见了?!”
“早上起来,觉得眼前有点儿亮……”小玉麟老老实实地说:“就是模模糊糊的。”
秦梅香高兴极了:“我这就给七爷写信……”
小玉麟却拦住了他:“先别……”他老是笼罩着一点儿心事的脸终于雾散云开,露出了曾经那种无忧的笑:“等都好了的。”
之前怎么都治不好,以为要一辈子做瞎子了。这会儿却眼瞧着就好起来了,两三天过后,已经和从前没什么分别了。虽然目力不及那些健康人,当总比当睁眼瞎要强太多了。
临近中元的时候,虞冬荣从外地赶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当即要给大夫送一个妙手回春的匾。匾做好了,一行人满怀感激地过去,却发现不久前瞧病的那个小屋子已经空了。问了左近邻居,说是老有防空警报,大夫嫌烦,搬到老君山去了。于是只得把匾留下,带着一点儿遗憾回去了。
虞冬荣重新带小玉麟去西岭检查,给他治疗的外国医生啧啧称奇,详细地问了许多针灸的事情。末了又问,那位照顾小玉麟的女士为什么没有来。虞冬荣觉得奇怪,推说苗氏忙于cao持家务。医生露出了非常遗憾的神色。
出了诊室,想起郝文茵上回托自己从境外购药的事有了眉目,就和小玉麟一块儿过去找人。诊室里兵荒马乱,有人扯着郝文茵的白大褂的衣角歇斯底里地喊:“……你这个庸医!找不到男人的老处`女……你凭什么咒我不能再怀孕!我偏要留下这个孩子……”
郝文茵冷冷道:“这个孩子根本活不到出世,还会把你也一块儿带走。宫外孕的危险我已经同你说得非常明白了。先前你多次流产时,我就提醒过你,每一次流产都是对*殖系统的伤害,未来你有孩子的几率会越来越小。这一次,我从医生的角度强烈要求你进行手术……”
苗黛仙被护士扯开,扶到一边儿安抚。
郝文茵看她平静了一点儿,继续劝说道:“住院手术吧,不能再拖了。叫你丈夫来,你们不是结婚了么。”
苗黛仙站起来,把大衣裹上,拢了拢烫成硬卷的短发,仰起头:“我不会做手术,这个孩子我一定会生下来。”说完就像她从前在舞台上那样,趾高气昂地走了。
护士跑出来拦人:“唉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是为了你自己好!快回来!”喊了几嗓子,那边闻若未闻,消失在了走廊尽头。护士回头看见虞七少爷,四目相对,两人眼睛都瞪大了。
虞冬荣惊奇道:“云缨?”
云缨脸色一变:“你认错人了,我叫唐樱,木字樱。”
虞冬荣心念电转,立刻明白了:“不好意思,密斯唐,是我认错了。”
云缨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郝文茵已经瞧见他们了,招手道:“七爷,周玉麟?进来吧。”
虞冬荣同她把药品运输的事说了。末了带了几分好奇:“那是苗黛仙吧,从前荣升科班的那个。”
郝文茵点头,叹了口气:“如今是司长太太了。这人也是绝了。世上竟有愚昧到这种地步的人。”她神色低落了一瞬:”管不了。我也不过就是个大夫罢了。”说话间,外头有人敲门,又来病人了。这回也是熟人:邹二小姐。
虞冬荣暗暗称奇,觉得今天的黄历一定不一般,遇见这么些熟人。
邹二小姐看见虞七少爷,很拘谨地点了一下头:“七弟。”因为都是家人,也没什么好回避的。她如今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郝文茵看了检查单,又问了问她的情况,宽慰道:“孩子挺健康的,倒是你自己,心情要保持愉悦,坚持多运动,这样生产时会轻松一些。”
虞冬荣也笑了:“爹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这是虞家这辈儿的第一个孩子。”
谁知邹二小姐听了这话,眼圈儿却红了:“可惜却没人疼他……”
虞冬荣心知不对,赶忙安抚:“哪儿会呢,一堆叔叔伯伯在呢。再说了,这是五哥的第一个孩子啊。”
邹二小姐擦了擦眼泪,克制道:“外头的两房也已经都有了……”她苦笑一下:“我这个大太太,当得实在是窝囊。”
虞七少爷一听这种太太过多的事就觉得头大,但是又觉得邹二小姐可怜,所以很是耐着x_ing子说了些安慰的话。末了又亲自开车送人回去,路上还买了好些营养品。
虞公馆还是那么阔气,只是下人被遣散了许多。虞冬荣进去坐了一会儿,又叮嘱孩子出生时要告诉自己,这才默默叹着气走了。
出了门,小玉麟正在车里等他,又是一副脑子里不知道在转着什么的样子。虞冬荣看了他一眼,见他难得用一种成熟的口吻叹了口气:“女人真是不容易。”
虞冬荣也轻轻叹了口气。
中元节要到了,按照本地风俗,艺人们要扮成种种神鬼,在节日当天迎接城隍出驾巡城。中元是鬼节,而这些年因为战乱,死去的人特别多,所以祭祀又格外重大一些。
庆华班本来受邀在祭祀典礼上唱戏,可本地名流让王德全做说客,另邀了秦梅香去唱一场私人的堂会。秦老板原本不想去,一头是公家的,一头是私人的,想也知道是哪头要紧。可那边坚持要请,备了双份的包银,说不得,只得答应下来。
于是白天在篷车上且舞且歌唱了一路,到了晚上,才喝了几口水就又被接走了。
秦梅香坐上车,见前面人打扮,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向王德全悄声问道:“那位罗先生,难道是袍哥会的人?”
王德全点头,小声道:“背后的长老之一。”帮会势力在本地人眼里,倒还比上面的官老爷们要紧一些。大小生意,都有赖他们保护,有了矛盾,也是要他们做中间人调和。秦梅香与他们交往,倒是一向都彼此客客气气的。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他是知道的。
只是因为庆华班受邀的只有他一个,不免有几分奇怪:“班底请的是哪个?旁的角儿呢?”
王德全欲言又止:“您到了就知道了。”
去了一瞧,大宅子灯火通明的,只是没几个人。一个枯瘦的老人把他们领进去,弯弯绕绕地走到了四周点着灯笼的戏台上——影子幢幢,却都是白灯笼。再往戏台下一看,那一把一把排得整齐的太师椅上,全是灵牌。
王德全擦着脸上的汗,把头深深低下了。
秦梅香静默半晌,突然开口:“化妆间呢?”
行头都是他自个儿带的,上妆,梳头,像平日演出一样一丝不苟。等收拾好了,穿着麻衣的本地乐队已经等在戏台边儿了。他同拉胡琴的略交代了两句要唱的戏目。那边点一点头,乐声响了起来。
左右台上也没别人。他一个人就把所有的角儿都唱了,忽男忽女,忽老忽少,上一刻妩媚佳人,下一刻风流男儿,前一刻耄耋老汉,后一刻垂髫小儿。偌大中庭风生水起,仿若五蕴十色,三千世界,万丈红尘,都在这区区一方戏台之上了。
不知何时,庭中起了风。可台上人兀自唱着自己的戏,仿佛他对着的不是牌位,这里甚至也不是戏台。他脚下踩着大地,婉转悠扬的清音却飞去了九天之上。这一刻,一招一式,神威朗朗;下一刻,一眼一袖,百媚俱生。
如此这般,把拿手的几出戏都唱了,又把压箱底的游园惊梦放到最后做了大轴。自掌灯到入夜,一刻不停,只唱得汗出如雨。
末了神魂思归,终于收了袅袅戏音。平息许久,只听得远处有成片的叫好声。原来庭院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好些人。
他按照女子旧礼向台下福了福,慢慢下了场。
那位罗二爷站在廊柱之下,不住赞叹:“确是天音。”他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如此,想必您是心服口服了。”却是许久不见的顾廷安。
秦梅香唱得失魂,此刻身子尚是飘的,尤有一多半儿的神没有回过来。却听见那罗二爷低声吩咐身边人:“去告诉了那位,既然技不如人,还是好自为之。”
说完又冲尚在发愣的秦梅香和气地笑。下人很有眼色地把红布上放的包银送过来。是先前谈的两倍。
秦梅香茫然地把东西接过来,又茫然地往外地走了几步。罗二爷冲他略一欠身:“未提前相告是给泉下之人唱戏,罗某人在这儿致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