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王的封地远离京城,在一个极为偏僻荒凉的地方,很少掺和政事,也没掺和的本事,一般而言,甚至很难让人想起他来。
陈飞卿问:“他小儿子多大?”
“六岁。”
陈飞卿便明白了,太后这是在未雨绸缪。
皇上叹了声气:“所以朕还不能死。”
陈飞卿抓着他的手,很认真地道:“即便不是为了这些事,你也不能死。”
皇上反手抓住他,点了点头,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陈飞卿又问了一遍:“那你打算怎么做?”
皇上道:“朕要南下。”
陈飞卿一怔,随即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
“本来也不愿意,但朕南下和朕驾崩当中,前者至少好那么一点。”皇上说起这事倒很坦然,“只不过得把京城的事布置好。”
陈飞卿想了想,问:“所以你让我那么做,莫非是想让我留在京城主持大局?”
皇上笑道:“我们小侯爷可横看竖看都不像是能恃宠生娇把持朝政的j-ian妃。”
陈飞卿朝他露出恶寒的神色:“你再这么说话,我就找白大哥打一架。”
“那你还不如跟朕打一架。”皇上笑起来,拍了拍他的头,“正好与你想的相反,朕要带你一起南下。”
陈飞卿讶异地看他。
皇上道:“这次宁王和侯爷联手把事儿闹大,母后那边拗不过侯爷,退了许多步,答应撤些人,但远远还不够。这些年,姚家的势力坐大,尤其是遍布南方,是京城鞭长莫及之处。如今北方大多由侯爷和宁王掌控,又因战乱缘故向来是重兵镇守,唯独南方,离得天高皇帝远,姚家盘根错节,很难连根拔起,只能朕亲自去了那里想办法。当然,朕不能每件事都自己出面来做,因此要带着你。”
陈飞卿问:“宁王和我爹呢?”
“他俩不能动,宁王有他的事,你爹得镇守京城,也有他的任务。”皇上问他,“你有难处?”
陈飞卿道:“我自然没有什么难处,只是这样一来,你哪里是去养病了?”
皇上笑了笑:“你以为呢?朕还能真的什么事都不管不顾?那朕留着这条命也没什么用处。”
却见陈飞卿又不高兴的样子,道:“我说过,和那些国事都没关系,你就是得活着。就算你不是皇上,就算社稷不需要你,你也得活着。”
皇上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没有这种假设,社稷需要朕。”
陈飞卿的心中十分难受,却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皇上反倒笑起来:“别这个样子,好像朕多苦兮兮似的,朕——”
他的笑意突然僵硬起来,猛地抽出手捂住额头,咬着牙,上身佝偻起来,竭力地压抑着一阵阵的疼痛。
陈飞卿急忙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贴在他心口,将真气缓缓地输过去,心里更难受起来,眼圈都红了。若没有小时候那次的意外,他一定比谁都健康厉害。
皇上熬过了那一阵子,摆了摆手,躺回去,闭着眼把被子给自己扯紧了一点:“不跟你说了,朕要休息了,你去做自己的事吧,这里有千Cao。”
陈飞卿看了他一会儿才起身离开,却又听到他低声道:“别难过,你现在春风得意得很,得意气风发,和我们小侯爷平时一样。”
陈飞卿却更难过了,捏着拳站在那里,半天才道:“如果真有神仙就好了,我分你一半的命。”
皇上听了这话忍俊不禁:“孩子话。”
陈飞卿使劲儿地揉了揉自己的脸,没再说话,照着他说的,露出意气风发的样子,大步出了寝殿。
皇上听他的脚步声渐远,仍然闭着眼,又听到另一道脚步声渐近,停在了床边,许久没有出声。
他便睁开了眼睛。
白御医朝着他脸上伸来的手停在了那里,道:“一时仓促调的药粉,要早点去掉,否则对脸不好。”
皇上笑了笑:“那又得麻烦你了。”
白御医没说话,拿着s-hi的棉巾给他擦脸,非常的细致,非常的认真。
擦着擦着,却忽然用掌心贴着他的脸,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
皇上叹了声气,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住他的手腕推开:“你也劳累了一夜,擦完了就去休息吧。”
白御医却不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低下头来。
“朕拿你和飞卿是一样的,都是朕最信得过的人。”
白御医半低着头,停在那儿。
皇上朝他很宽和地笑了笑:“你该娶妻了。朕觉得,你们都是憋出来的毛病。”
白御医仍然不走,反倒问:“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皇上道:“朕喜欢你们每一个人。”
白御医又问:“那你爱过一个人吗?”
皇上非常温和地说:“这是朕的秘密,谁也不会告诉。只是尚且能告诉你一句话,一个皇上不会爱上自己的臣子,一个大夫也不该爱上自己的病人。”
陈飞卿回去书院前,还在路上耽误了会儿。有人告诉他,傅南生招来了苟珥,并且苟珥还在屋里待了很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事,天快亮时才离开。
陈飞卿点了点头,神色自若地道:“我知道了。”
他令那人继续去做事,自己则继续朝书院走去,路边有人在卖柴火,带来的小孩儿则玩儿似的在一旁搭着卖不知哪儿折下来的小束桂花,桂花香得醉人。
陈飞卿原本已经走过去了,听到那孩子问了声“少爷要买支花回去吗”,犹豫一下,退回去,弯腰抽出一支桂花来,闻了闻,有些不太受用:“这也太香了。”
那小孩儿很热情地道:“放一支在屋子里,满屋子就都很香的,c-h-a在花瓶里也很好看,少爷买一支吧,不吃亏的。”
陈飞卿摸了摸他的头,问:“这么乖,桂花是家里养的吗?”
小孩儿点点头:“我家里种了好几棵桂树。”
一旁卖柴火的大汉笑道:“少爷不必理他,他见我来卖柴火,非得跟来,我嫌他顽皮懒得带,他就折了桂花说也是来做买卖的,哈哈哈,随他瞎折腾吧。”
陈飞卿也笑起来:“大叔这话说得不对,我还正好想买。”
他掏出几文钱给小孩儿,蹲下去挑选桂花。
小孩儿帮着他挑出一支来:“这支花大又多,给你。”
“多谢。”陈飞卿接过花正要起身,就见旁边来了买柴火的主顾,正和大汉商议把所有的柴火都买走,但要求大汉帮忙送上家宅里去。
陈飞卿想了想,道:“花我全买了,帮我捆一下,不好拿。”
小孩儿惊喜地叫起来:“真的啊?”
陈飞卿很喜欢他,掏了钱给他,又捏了捏他的脸蛋儿:“我可有很多间屋子要摆花,我开了间书院,你上私塾了吗?”
小孩儿挠着头笑:“我家里没钱给我上私塾。”
“你如果想上的话,可以来我们的书院,不收束脩,家里住得远还能住在书院里,只有一条规矩,就是得认真念书。”陈飞卿边说边帮着小孩儿一起捆桂花,捆好了提在手上,起身道,“就沿着这条街走到底,看到牌子上写——”他想这孩子或许不识字儿,便改口道,“你随便找附近的人问一问就好,不是哄你的。”
小孩儿有点儿讶异地看着他,但还是点了点头,很乖地道:“知道了,谢谢少爷。”
陈飞卿也不跟他多说了,提着花继续回书院。
已经是晌午时候了,学生们吃过中饭,都趴在学堂里午休,傅南生则在后院打水,忽然闻见桂花香味,便放下水桶,转头便看到一支桂花伸在眼前。
他一怔,透过这支桂花的枝桠去看那边的陈飞卿。
陈飞卿朝他笑了笑,道:“赔罪的。”
傅南生也笑了,接过桂花,道:“用一支桂花来赔罪的,我还真是第一回见到。”
“哄你的。其实我是路上看到有个小孩儿在卖这个,顺手全买了,刚从学堂过来,都分给了那些孩子,留下了这一支。”陈飞卿说着说着,手就不那么安分的抱住了傅南生的腰,想要去亲他似的,却徘徊着没亲,只是在他眼前低声道,“赔罪当然要拿我自己赔。”
傅南生忽然有种不合时宜的滑稽感。曾几何时,他用尽了方法,就想亲近陈飞卿,想和陈飞卿亲热,可真这一天到来时,却又没那些热切了,至少是没办法一直都热切着。可是相反的是,陈飞卿却似乎格外的……格外的,突然的,喜欢起动手动脚来,有点热切得过头了。
可能他就是很想行房吧。傅南生有点郁闷起来,却也觉得自己更可笑了,好像除此之外,还希望着别的事一样。自己除了这个壳子之外,倒也好意思还指望着陈飞卿会喜欢别的。
傅南生自己都找不出自己还有哪里值得另一个人喜欢的。以前那些嘴里说着“喜欢”他的人,不过都是为了这张脸,陈飞卿一度对这张脸视若无睹,如今终于也喜欢上了,但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