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闪过压下来的战马前蹄,敌人又立刻有长矛戳了下来。他想躲,却不知道是绊到了零散的杂物还是敌军的尸体,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抬眼之时,一架长柄刀正从上方高高扬起,眼看就要朝他当头劈下——
贾诩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会在怎样的场合下被杀死的。
生于乱世死于乱世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或许他会随着主君的覆亡而消逝,或许他会死于大臣之间诡谲的斗争,或者仅仅是因为一枚乱军中的流矢。成就功名的时间很短暂,而生命很脆弱。
有的时候,他会在沐浴时缓缓将脑袋沉入水下,在即将窒息之时再挣出水面大口呼吸重新流进身体维持生命的空气。他很想试着知道在人之将死前的一刻会想些什么,当然他更希望永远也不会知道。
火光照得刀光雪亮,晃得刺眼。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贾诩被这兵刃的寒光刺得微微眯起了眼。
他想到的竟然是这刀光像极了某日的晨光,那一日他正打算出府门,却看见有人在他的府前徘徊不定。走两步,挠挠头,想再接近些却又踟蹰不前。
许久未见,少年身材越发挺拔,已经大有步入青年的趋势。那天阳光很好,晨光很柔和的洒落在他柔软的褐发上,却让贾诩觉得分外刺眼。但贾诩依然站在暗处,默默的看着张绣最后跺了跺脚,终究是转身离去。
此时他忽然觉得,如果那个时候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当!”
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之声传来,贾诩睁开双眼,看见的正是刀子被箭矢震开的画面。
破空之声再次传来,这一次的箭矢贯穿了那个朝他挥刀的校尉胸膛。
“先生!”
嘈杂的乱军中,只有这一声呼唤无比清晰的传入耳中。贾诩第一反应这是错觉。
那个人应该在和乐进一道驻守陈留。
“先生!!”
这次贾诩听清了。整个曹cao阵营中还会喊自己先生的就只有那个人。他回头看去,火光中隐约可见泛起的烟尘,当先一骑白马长枪,在夜色中无比醒目,正是张绣。
张绣一手收住弓箭,勒紧缰绳,转眼间一骑已到眼前。张绣腾出一只手朝他伸出,贾诩回握之后立刻被一股大力拉上坐骑——此人的臂力似乎又有见长。坐骑是云袭,他叔叔留给他的爱马,扬蹄一声长嘶之后朝大营外冲去。
马背上颠簸极大,贾诩差点咬到舌头,只能紧紧抱着前面那人的腰。看来那天看到的不是错觉。少年的确又长高了一些,后背也比印象中来得宽阔。
文丑军没有料到敌军还有后备,阵脚微乱。这队骑兵的战力在袁军中并不低,原本计划是半个时辰拿下大营,不料营中剩下的虽是些没什么战斗力的士兵,但在这生死攸关之时敌人又封锁了出口,如贾诩所料一般拼了命的反抗。而张绣带来的骑兵数量不多,却都是极其生猛的西凉铁骑,一时双方竟拼了个不相上下。
趁着文丑与数名骑兵缠斗,张绣纵马突围。然而敌人无论是数量上还是装备上都远超曹军,刚冲散了一股敌人,周围的骑兵却更加迅猛的聚集过来。长枪朝周围荡去,又有数名骑兵被捅穿了咽喉,翻身从马上堕下来。
云袭左冲右突,所带来的原本数量就不多的骑兵队已经给文丑军的大部队冲散,周围一个也看不见;而暗夜中却星芒闪动,也不知有多少袁军聚集过来,手臂逐渐杀得酸麻,额角也沁出了汗珠,却依然难以脱身。
左肋忽得一痛,有刀子在那里划了一道切口,虽不致命却暴露了他逐渐力竭的事实。再这样下去岂不是两人都要葬身此处?可是感受到身后的温度,张绣甩甩脑袋丢开这个没出息的想法,再次挥舞起武器更加卖力的斩杀敌军。
贾诩未尝不觉得心焦,然而越是这种场合他知道思维越不能乱。贾诩从刚才就开始观察四周,隐约看出敌军并非是毫无章法的突入,而是布了阵势——从各个入口呈纺锤状鱼贯而入,进军形式也大抵成弧形,因此才能紧紧缠住尝试逃出的士兵,也让张绣的突围变得相当困难。
贾诩抽出一只手搭住张绣的肩膀,在背后低声道:“敌军有备而来,展开攻势布了凤尾阵。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么?”
张绣当然不会忘记。那时候贾诩成为他的参谋还没多久,他便领略了这位军师惊人的严格。整整十卷兵法阵势的竹简,他硬是在军师带着寒意的微笑强迫中啃下了大半,想忘也忘不了。
张绣心领神会,立刻策马回奔,朝生门位置的寨门狂窜。数十名袁兵挥舞着明晃晃的长矛,一边厉喝一边往他们的坐骑刺到,都被他挥枪挡开。
却见一人的矛尖闪烁,竟是往身后的贾诩身上招呼。他脸色一变,朝凤枪直直递出贯穿了那士兵的咽喉,而对方手中的长矛也把他的胳膊扎了个对穿,顿时血如泉涌。云袭扬蹄长嘶,猛然加速,以惊人之势撞开了数名敌军。张绣知道机不可失,换了条胳膊挥动着武器,枪尖闪烁如朵朵桃花杀开一条血路,终于撞开栅栏从生门冲出了重围。
三
不知道纵马狂奔了多久,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脑中只剩下一个意识,就是快一点,再快一点。
喊杀声终于渐渐的被抛在了后面。
直到天边开始发亮,终于确定不会再有追兵过来了。马速逐渐慢了下来,贾诩也慢慢松开了紧紧抱着对方腰身的手。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口也干得要命。
“先生?”贾诩听到张绣唤他,便应了一声。对方的声音虽然略带疲惫但中气还足,应该并未受什么重伤算是大幸。
确定已经甩开了追兵,张绣单手一撑跃下马匹。转身面对还在马上的人,他就像许久以前共同出门远乘时那样朝贾诩伸出一只手,让贾诩伸手握住,然后借他的力从马背上下了来。
“先生……可有受伤?”看着贾诩轻微的一个踉跄,张绣立刻扶了一把。
倒也不是受了伤,只不过身为一介文官,怎可能马背上颠了一夜还保持精神,略觉疲惫罢了。而且这个人……贾诩默默望了他一眼,刚才冒了这么大的险救他。自己于情于理都该表示感谢,但话一出口,以后还拿什么理由断了接触。身体疲惫,贾诩脑子却是清醒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硬下心肠不要开口,日后另寻法子还了这情便是。
想到这里,他索x_ing闭起了眼将头转到一边。
“先生……”对方却急了。“……先生?先生你回话啊?是不是哪里痛?现在可千万不能晕过去!!”猝不及防之下肩膀被按住,然后这个着急的笨蛋死命摇起他的肩膀来。“撤……撤手!我没事。”颠得七晕八素后又被摇得晕头转向,贾诩差点吐出来,赶紧按住张绣的胳膊。眼见张绣还是一脸不放心,连忙补充一句:“我真的没事。”
“是吗……那就好。”张绣终于放下心来。清晨甚寒,他从马背上挂着的袋子里取出一件披风,抖开给贾诩披上。
两个人都微妙的沉默了一下,然后同时开口:
“先生……”
“你怎么会来大帐?”
贾诩一怔,随后笑了笑:“将军先说吧。”
“……”张绣盯着他看了半晌,沉声道:“大营会遭袭的消息,我们乃是从细作口中得知。但先生是否知情,如何应对,我半点也没底。因为……我失去先生的消息很久了。”张绣缓缓道来。贾诩不由抬头,与他眼神一触,却立刻又避了开去。
“入了许昌之后,我去找过先生几次,你总是有事外出。或者身体不适……下朝的时候先生总是走得很匆忙。我完全找你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