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张绣露出释然神色,他继续解释:
“至于江东势力,大抵为世家大族把持,孙家靠他们支持,从属也多为世家嫡系,很难给外来人什么发展。刘表刘璋这类刘姓宗族暗弱无能,张鲁等则势单力薄,基业早晚为他人——很可能是曹cao所灭。西凉的马家更与曹cao素来不合,开战是迟早的事。若是你因为势力覆亡,或者因为任何一场败仗为曹cao掳了去,他那时算起旧账,难道会善待你?难道不会把你大卸八块?现在与曹cao和解,是最佳时机,也是唯一时机。”
张绣闻言顿时沉默,目不转睛地盯着贾诩看。贾诩还道张绣要说“先生怎么尽是灭我威风”却见他忽然靠近过来,重重一把将自己抱住,柔软的发丝蹭得脖颈痒痒的。
“先生……为我考虑的真是周到。先生待我真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很周到么?贾诩一瞬间有些茫然。
自己的确之前各方面都详尽得考虑过,关于张绣若不投曹cao日后可能会有的下场,也有过彻夜的思索。
甚至超过了投曹之后对自身发展计划的考虑时间。
但这并不重要,反正自己最终能够获益,不是么。
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张绣肩膀,眼下既然他对这个决定毫无异议,便是最好的结果。
“既是要投,还请务必信任曹公。”
“……我不相信曹cao。不过,我信先生。”
七
贾诩记得张绣那日盯着他,认认真真的说就算投了曹cao,也绝不会让人欺负了先生,不由啼笑皆非。但看着对方的表情他只说了一声“好”。之后他也用超乎寻常的时间一言不发地回盯了张绣,看得少年脸颊泛红如坐针毡。
那时张绣还不知道,贾诩盯着他看那么久,是因为认定以后不太会看见张绣了。
所谓造化弄人,大抵就是如此。现在他们又y-in错阳差的搅到了一起,还挤在一匹马上。云袭受过良好的训练,跑得不快不慢,让不擅长骑马的人也不至于吃不消。
——“先生想必很累了吧?虽然对不住,现在可休息不得。”
过了最紧张的逃亡阶段,贾诩心头却依然y-in霾。
——“先生,按理必须快点赶路,可周围并非绝对安全,行路太快会引起敌军的斥候警觉……”
就算现下如此,等待归了曹营……
——“先生,不如多看看风景?分散一下注意力也是好的……”
两人的关系,也不会改变。
“够了。”
贾诩心头没由来得烦躁,道:“你说十句我应一句,有意思么?”
“那我就说一百句呗,不就能听到十句了?”听到对方的语气满不在乎,贾诩哑然。
先生不说,自己多说一些就是。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虽然不知以后会怎样,但只要自己继续坚持的话……
“啊……先生你看那边!”他忽然发现了新的景致,不由喊了出来。从刚才起就听到淙淙的水声。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穿越过一片平原,放眼望去,一条缓缓东流的长河清晰可见,正是泗水。
“离帐之后一路狂奔中途未曾改变方向,由此可知,沿着泗水一直走二十里再往西直行,当可直达燕县。”贾诩的声音如同泗水的水流一般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现下并非汛期,泗水河流显得安静而温婉。
两人不曾下马,只是沿水而行。
s-hi润的风拂过两人发梢,让人身上带了一些水气。现下已是黄昏。夕阳从对岸青山数峰的间隙里斜斜s_h_è 出,让河中荡漾的碧波变得金黄幽暗。暮色渐临,风中逐渐泛起凉如秋水般的萧瑟寒气。
数月之前黄河决口,想必便是注入此条河道南流入了淮河吧。贾诩想。还使得下邳境内的泗水暴涨——之后被郭嘉和荀攸加以利用,灌城击破了吕布。而泗水之水大抵是降雨,本就危害极大,平时温婉可亲,汛期常成水灾。若是修建水库,并且在下游河道实行疏导,不但能免除水患,还能灌溉封丘一带的农田。
只是无论政事也好,兵事也罢,从他嘴里讲出来,也不知曹cao会听信几分。他当然知道曹cao表现上固然礼遇有加更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曹cao心里对他们存有的顾忌也疑虑从未消失过。自从加入曹营,他遇事便多方推敲,苦心探查,是以曹cao问计于他往往能做出切中要害的回答,博其赞赏。如若不问,便烂于腹中,以免予人争功之感。
若是遇到一旦举棋不定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曹cao却还在抱有疑虑之时,则是他真正展现的机会。即便曹cao未必会听他的,也可说通曹cao身边能看清形势之人一并进言,必然使得曹cao接受并定下那能定乾坤的一策。此后曹cao即使对他不十分信任,也必然不会官渡战后便闲置他。
他自是不知数月后许攸来降,曹cao还在犹豫要不要听许攸之言袭击淳于琼之时这招真的生了效。
无论是这奔流而过的水,还是对岸巍峨高耸的山,自己目前都还没有发表见解的权力。但他知道曹cao对他的信任终究会一点一滴增加,他可以等。有朝一日,终究会有指点江山的权力的。
他更知道这些急不得,中途亦不能出错。曹cao本就多疑,一旦重新引起曹cao的怀疑,便满盘皆输。
“先生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数峰青配合的夕照,煞是好看。”
太阳逐渐西沉,天边的霞光映在数峰之间,斜铺水中,映出一片灿烂的云霓,确是动人。
张绣向远处眺望了半晌,犹豫着却依然低声道:“好是好,还是不如……那时候的。”他顿了顿道:“先生还记得吗?以前与将士们cao练完毕,我总是爬上城楼指示他们归队。太阳经常就是那时候落下去了,先生有时候也会上来一起看呢。”他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而现在……不是不好,却总觉得,不如那时候来得自在。”
贾诩当然记得。
那是整个南阳夕照最美的一处城楼,他时常会登楼眺望。当然某个笨蛋一直嚷嚷让他经常没办法好好看。
收工的时候笨蛋总是很开心,看到贾诩忙完了文书工作也上了来就会更开心,一定要拉着贾诩在城楼上并排坐着。他看见夕阳照在张绣的侧脸上,让那蓬松的头发显得尤其柔软。脸上大大的笑容挂着,仿佛宛城并不岌岌可危,仿佛有贾诩在一切烦恼都不存在,仿佛这样的日子会如每天日出日落一般,直到永远。
笨蛋在城楼上的笑容只在他脑海中闪过一瞬便消弭于无形,他一瞬也不愿意多去想。
那太可笑了。
那太幼稚了。
……那太绮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