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钺记得自己曾问过徐夫子,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徐夫子笑着道,自己的名字是一个有缘之人为自己取的。钺为重兵,象征着征战,代表着威严。钺,豁也,所向莫敢当前,豁然破散也。
东方天明了,在一声声鸡鸣中,祁钺笑了,他双拳紧握。
忽而身后的门被推开了,祁娘子红肿着眼睛打开了门,嗓子有些微哑:“出来。”
祁钺没敢违抗,他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跪了一夜,早就站不起来,他伸手扶了一把桌子才站了起来,艰难地跟着祁娘子出去了。祁娘子也不知何时起来的,祁钺完全没听见,只见木盆里盛着一盆清水,院中石桌上放着一碟小菜和两个馒头。
“洗把脸,吃早饭吧。”祁娘子仿佛昨日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像平日里嘱咐的一样。祁钺乖乖去洗了脸,只是跪了一夜,腿脚上有些不方便,走的也慢些,一瘸一拐的。祁娘子看着祁钺吃完饭,才将祁钺唤进了屋子里,让祁钺除下衣袍,露出了少年尚且单薄、青红纵横的脊背。
祁娘子伸手轻抚着祁钺身上的一道道疤又落泪了,祁钺似是察觉了祁娘子的眼泪,他转身拉起祁娘子的手笑着道:“娘,别哭了,收拾儿子的错,往后不会再这样了。”
祁娘子本就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正是新妇却忽然丧夫,留下呱呱坠地的儿子。为母则强,这些年来她泼辣的外表下,藏着什么样的悲戚,没人能替她尝,也从没有人替她扛。儿子忽然懂事了,祁娘子只觉得以往数十年的酸甜苦辣,都化作了这一刻的喜极而泣,她忽而笑了,眼泪却是簌簌而下。
“祁钺,祁钺,你起来了吗?”本来每天都是祁钺起来的早,唤宋澄上学,可是今日祁钺竟没来,宋澄以为祁钺睡过了头,这会儿正站在门口敲门。祁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来了。”
“先擦药,让澄子在外面等一会儿。”祁娘子抹了眼泪,快速从床头拿过一盒药膏,在祁钺的身上涂了起来。祁钺只觉他娘的指甲过处,分外清凉,舒服了很多。祁娘子手下动作快,不一会儿就上好了药。祁钺几下将衣裳穿了起来,匆匆忙忙出去了。
宋澄见祁钺眼睛有些肿,咧嘴就笑了:“又被你娘打了?”
祁钺想起他娘昨日落在肉上的戒尺,难免缩了一下,宋澄当即就笑了,他道:“让你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活该!”
祁钺伸手揉了揉宋澄的头道:“不会再去了。”
宋澄“呦”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昨日是初四考试,今日要发卷子的,祁钺忽而记起如今他们考试的卷子,大多是宋澄代徐夫子发的,今日早晨他的小书箧里就应当有试卷才对,祁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宋澄的身后,他问道:“我考的怎么样?”
宋澄躲了一下道:“我还没来得及看呢,等到了书院发下来你就知道了。”
祁钺勾着宋澄的脖子,脚下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到了书院。宋澄将卷子发了下来,只见祁钺的卷首,清清楚楚写着一个“甲”,祁钺当场就跳了起来。这一跳搁在平日那就是小意思,可是昨夜祁钺跪了一晚上,登时双膝酸软,就撞在了桌上,祁钺哀叫一声。
站在一边的学生都笑了起来,再看见祁钺卷首的那个“甲”字,大家笑得愈加厉害了,祁忱也跟着起哄:“哥,你这是乐极生悲!”
祁钺挥了一把道:“去去,一边去,你得过甲么?”
祁忱默默抹了一把鼻子,徐夫子的甲可不是俺么容易得的,自己得个乙就不错了。宋澄笑着道:“恭喜恭喜!”
祁钺笑得欢喜,却并无傲意,宋澄也是暗暗点头,这种情况若是换了其他的学生,难免不骄傲,可是祁钺却只是欢喜。
孟夫子考完试,总会例行将徐夫子教的甲等试卷带去给自己的学生观摩,平日里只宋澄一人,没想到今日竟多了祁钺,孟夫子连连咂舌,简直是不敢相信,他特地将祁钺唤去了给自己的学生做了个示范。从前宋澄是标准的好学生,正面教育的典范。那祁钺就是典型的奋斗模范,浪子回头。
夏日早晨天气清爽,夫子大多喜欢在院子里的柳树下,与学生围个半圆授课,孟夫子正是其中的一个。他将祁钺叫了过去,站在大树下,手里捏着自己的卷子,孟夫子谆谆教诲:“浪子回头金不换,悬崖勒马不算迟,你们都知道徐夫子的甲等有多难得,但是祁钺都能得到,这就证明,只要好好学习,专心致志,皇天不负有心人,你们定然能比祁钺做的更好!”
双手抱着试卷的祁钺:……
为什么感觉自己是反面教材?祁钺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偷偷含笑的宋澄,摆了一个不屑的表情,宋澄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宋澄一笑,孟夫子就敏锐地抓着了宋澄,他向着学生道:“你们要学习澄,寒来暑往,始终如一……”
孟夫子洋洋洒洒夸了一篇锦绣文章的字数,其间引经据典慷慨激昂,宋澄从头至尾只是浅笑,最后一句夫子谬赞了,便又得了一句不骄不躁的表扬。
祁钺无语了,孟夫子,我还站着呢!可是孟夫子是听不见祁钺的腹诽的。
第27章 第二十七本书
此时的祁钺更加想不到的是,从今以后,只要他越优秀,就越能证明孟夫子那句名言,“浪子回头金不换,悬崖勒马不算迟”。终祁钺这一辈子,都没洗掉这么个浪子回头的名声。
等到了旬假的时候,宋父照旧来接宋游。每次到这天,宋澄不是早早离开,就是等宋父带着宋游回去了再往家里走。这天宋澄稍微磨蹭了一下,就见宋游出去了,宋澄也就不着急了,他与祁钺笑着开了几句玩笑,估摸着宋父和宋游走了,这才出门。
“澄儿。”
宋澄刚出门就听见宋父叫自己,宋澄转身只见宋父怀里不知道抱着些什么,鼓鼓的揣在衣襟里,宋游背着小书箧黑着脸站在一旁。宋澄装作没听见,转身想要走,却又听见宋父唤自己:“澄儿你等等。”
宋澄被叫了两次,也不好意思直接走了,他转身不说话看着宋父,只见宋父笑得有些尴尬,他伸手将怀里的东西捧在宋澄面前,宋澄低头一看,只见是些青青黄黄的杏子。
“你吃。”宋父咧嘴笑着道,他连晒得黑黝黝的,额头上还有些汗,“我今日下山的时候见路上的杏子熟了,想着你从小爱吃,就给你摘了些。”
宋澄看着大小不一的杏子,心头忽而有些酸涩,他抬头道:“叔、不,我不要这些,你拿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找我了。”说着便转身带着祁钺走了,宋父连叫了几声澄子,宋澄没有回头,直走到完全看不见的地方才死死换了一口气。既然已经卖了自己,那就各走各的路吧,别在打扰了。
宋澄黯然。
此事本来也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此后只要山上有什么果子熟了,有什么好吃的,只要能有,宋父都会给宋澄带一份,哪怕宋澄从未收下过,宋父也是绝不间断。
对于宋澄来说,是一段已经摒弃的亲情,可是对于宋游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古人常说嫡庶有别,放在小户人家,也就不说什么高贵与卑贱了。可是村里的人说起来的时候,总会说自己是续弦生的。宋澄从前是个不说话的傻子倒也罢了,可是如今他是老师捧在手心上的宠儿,就连从小疼爱自己,对宋澄不理不睬的父亲也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宋澄,宋游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心里头憋屈又难受。
李畅是宋游的好朋友,家中也是做生意的,颇有几分钱财。平日里与宋游也是对口的很,宋游有什么苦头也就都对着这位李小公子吐。
“宋澄其实是我爹以前的妻子生的儿子,他小时候一把火将我们家在京郊的房子都烧了,连他娘都烧死在了屋子里。”宋游悄悄嚼舌根,李畅一听,这可是一出大戏,登时怂恿着宋游多说些出来。宋澄在这个小书院也算是风云人物,谁不好奇他的底细?
“前几日父亲带着果子给他他还不理,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他还对着别人说我爹是他叔叔。他就是嫌贫爱富,傍上了徐夫子,就连自己的亲爹也不认了。”
宋游这些话被传了好些天,直到传的人尽皆知,宋澄才从祁忱那里听出点风声来。祁忱也不敢直接对着宋澄说,生怕戳着宋澄的心,又忍不住好奇。祁钺听了登时要赤手空拳跟宋游干一架。
宋澄连忙拦下了,说什么也不让祁钺上去抽宋游。宋游不过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可是祁钺已经十三了,站在宋游身边,且不论是谁有理,旁观的人肯定都会以为是祁钺仗势欺人。
祁钺脸色铁青,被宋澄拦下了。
这日是最后一日,便又要放田假了。住的远的孩子,已经有家长早早站在书院外面等着接孩子回家。
宋澄没什么好收拾的,他坐在位置上发呆,只是又想起去年郁慈也在,他一个人收拾书箧,还笑着邀自己去他家玩耍,可是一转眼便过去一年了,怕是他坟头的草都长高了吧。
“澄子,走,回家!”祁钺收拾好东西,站在宋澄书桌前。宋澄没抬头便应了一声,他匆匆收拾好,便跟着祁钺出去了,没想到正好与宋父撞了个迎面。宋父背着宋游的书箧,向着宋澄唤了句:“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