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窥探的心态,又走进了余宇的房间,但没像他最讨厌的那类家长一样打着关心的名号翻弄孩子的东西,就是余宇凌乱的床铺,余声也逼迫自己无视掉了,生怕让余宇看出自己来过这里,那时青少年大概会觉得自己领地受了侵犯,二人免不了又是一番吵架。他把对待工作的态度放在处理家庭关系上,分析猜测余宇的表现和动机,得出的结论是余宇是故意的,故意惹怒他,好让他把他送回去。余声觉得这很幼稚,他能理解他的这种幼稚,但人总是要离开家的。
余声从书桌上发现一本语文课本,对比了书皮上的册数,他感觉这本书是余宇漏带的,语文课肯定每天都要上,余声看了一眼表,距离他上班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打算开车把课本先送到余宇学校去,别耽误了他上课。
一周前余宇入学的时候,他才来过七中,那段时间项目刚好最忙,抽不出身来,连余宇入学的事务都是交给别人去办的,余宇第一天上学,他这个家长才露了次面,还来不及跟老师交流,便又马不停蹄地回公司去了。余声赶到的时候,刚好是第一节课后的课间,他西装笔挺,混在一群下课活动的穿校服的学生里,逆着人群往教室走。
他找到高二四班的门口,拉住一个学生:“同学,麻烦叫一下你们班的——”余声没说完便收了声,那个女生倒是很热心,问他找谁,余声把课本交给她,说:“不用叫他了,把这个给你们班的余宇,谢谢。”
女生应声进去了,余声站在窗外,看里面的余宇。余宇坐在第三排,趴在课桌上补觉,那女生过去,跟他说了几句话,余宇往门口望,视线一瞥,正好瞧见窗外的余声。他看过来,余声便走了,他以为余宇会不高兴,说他这是随意c-h-a手别人生活什么的。实际上,余宇刚打算出去,见余声走了,于是没再动作。
女生问:“他是你什么人啊,长得好帅!”
“我——”余宇张张嘴,“我爸爸。”
对方一脸惊讶:“你爸好年轻啊!”
“嗯。”余宇说。他说话的时候左手藏在桌下,一直在焦躁地转笔。
以前余声也去过他的学校,那时候他还在H市读小学,每次放学,从校门外等着的年轻家长的人群中穿过,余宇便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我的爸爸妈妈也在他们之中该有多好啊。其实他早就不记得亲生父母的样貌了,只记得他真正的家乡在海边,滩涂的海泥盖在脚上,凉凉的。海风也是凉凉的,一切都是潮s-hi的,他的脸也是潮s-hi的,他哭了半天,没人哄他,于是他便不哭了,可风里还是凉凉的,海风不会因为他的哭泣而变得更冷。
余声去参加他的家长会是老余要求的,余宇很清楚。老余戴着老花镜,坐在话机旁边数号码簿,他说要开家长会了,老师要求必须得爸爸妈妈去,爷爷去不算数。老余编了个谎话,跟电话那边说话的时候,一老一小笑嘻嘻地捂着自己嘴巴。他以为老余打了电话,余声就来了,其实是因为他不知道的第二个电话,第二个电话里,老余对余声说,他们班那些坏小子因为他没爸老是欺负他,话给你撂在这儿了,来不来随心吧。
他们班的家长会,家长在位子上坐着,小孩站在课桌旁边。那天余宇还以为没人来了,他不愿站在教室里,跑到走廊上等,又跑到楼下等,他等着等着,又跑到校门口去了。余声终于出现了,他的车子被保安拦在外面,余宇飞奔过去,扒着校门,自豪地大声向门卫喊,快开门啊,外面是我爸爸。
现在他跟小时候心心念念想着的爸爸住在一起了,又不愿喊余声爸爸了。余声只有他想要爸爸的时候才是他爸爸,但他现在只想要爷爷。
余声送完课本,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去了他们老师的办公室。余宇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个子不高,镜片很厚,跟你说话的时候喜欢从下往上看人,反而比个子高的俯视更具压迫感,她直截了当说余宇上课心不在焉的,经常打瞌睡,还说学生的学习不能光靠学校,家长也要配合。余声本来以为就是走个过场,把老师当余宇以前的小学老师了,猛地被训斥一番对孩子学习不上心,他突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是余宇名义上的爸爸不假,但心里还是觉得二人没什么关系,这倒是说明老师的话是对的,他确实不是个称职的家长。
“学习是个人的事,家长没法替孩子学习,所以更得在生活上出把力,下学期就是高三了……”
余声听得提心吊胆,又暗觉好笑,心想自己高考那会儿也没这样啊,看来世道是变了许多。
“还有补习班,该上的就要上起来。昨天刚改出月考分数,余宇在班里排三十多名,全班一共才四十几个人……”
余声连连称是。他自己开公司当老板三四年了,平常都是他训别人,来到学校里,反倒成了挨训的一方。
班主任说:“过两天开家长会,你正好来了,我就通知你一下,具体时间还没安排出来,到时候让学生告诉你。”
余声说:“好的,好的。”
他离开的时候,第二节课还没有结束,余声出了教师办公室,路过余宇的教室,停下在窗外站了一会儿。印象里身子骨一直还算硬朗的老余忽然之间便没了,他回去照顾老余,一直到老余去世,办完葬礼,仔细算算,竟然连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老余突然便离开了。教室里,他们正在跟读单词,声音郎朗,隔着窗玻璃,也觉扑面而来的朝气。余声望向余宇,他趴在课桌上,书本竖起来挡住脸,看不清在做什么,一会儿老师点了他的名,他才不情不愿地把课本摊在桌面上。
已经九点多了,秘书司琪打电话来问他是不是有事不来公司了,余声说他过会儿就到,又咨询这个前不久刚成为妈妈的女人,怎么才能让家里温馨一点。司琪了解一些他家里的事,说:“先从做饭开始吧。”
余声到了公司,这段时间工作稍微清闲一点,他看完合同,想着司琪的建议,点开微信群求助。
(我):十几岁的小孩喜欢吃什么?
——r_ou_!
(我):什么r_ou_?
——哪来的十几岁小孩?小男朋友?
(我):……
——新开的那家法餐不错。
——对!我们都去过了,就你没空,我觉得小男友也会喜欢吧~
——小孩会喜欢?
——拍照装逼挺好的。
——哈哈哈哈!
群里的都是他的挚友,知道他的x_ing向,也有跟他一样喜欢同x_ing的人。余声看着他们聊起吃的来,发散个没边,又说不是小男友,是儿子。
——儿子?!你有儿子?!!
——是鱼鱼吧。
——你儿子叫鱼鱼?小名吗,可爱!
(我):是余宇,不是鱼鱼。
(我):认真一点,你们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孩喜欢吃什么?
——垃圾食品。
——附议。
——鱼鱼多大了啊?
(我):……
(我):高二。
余声干脆放弃这群不靠谱的朋友,发了条朋友圈,一样的问题。他微信上有不少工作上的人,评论区的画风比群里正经了不止一点半点,发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不少回复,甚至有个人私聊他,说自己弟弟也读高中,他应该比较了解这些高中生的喜好。这人的备注是“孙博远(瓷舟)”,一个外包项目认识的,比他小几岁,加上之后就没怎么聊过。余声先道了谢,对方也很客气,说话很诚恳,没像他那群狐朋狗友上来就这r_ou_那r_ou_,报上一堆菜名。
——个人喜好不同,不过我感觉他们可能更喜欢口重的[憨笑]
(我):可能吧。
——冒昧问一句,也是你弟弟吗?
余声下意识打上去一句“亲戚家的孩子”搪塞他,在外人面前,他不想谈及这些。临发送前,他又改了主意,回道:不是弟弟,是儿子,养子。
一会儿又来了新的工作,余声重新忙碌起来,中午饭空再拿起手机时,才发现孙博远给他发来了三四条长消息,不像是从网上搜的,遣词造句都像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他第一反应是他们之间可能很快有新的合作机会,对方才如此用心。余声发了谢谢,又点开聊天群看了一眼,发了个表情上去,众人见他又露面了,纷纷问他余宇的事。
——真的不是男朋友?
(我):……他就一小孩。
——儿子都有了,也该找个孩他妈了吧,没什么事我就毛遂自荐了!
——得了吧你,x_ing别不合适!
(我):……
——余声怎么还单着,眼光太高了吧。
——大老板,必须得高着点。
(我):喂……
余声实在太忙了,另外总是遇不到合适的人也是真的。曾经他为了大学时候的初恋跟老余爆发了父子间最严重的矛盾,而那段恋情最终也以失败告吹,他想要的一丝都没有得到,冲动的后果却独自苦咽了好多年,老余已经不在人世,他更加如鲠在喉,再也没了吐诉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