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宁西点点头,其实他没吃,但也咽不下去,保姆目送他慢慢上楼梯,问道:“宁西啊,不舒服吗?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贺宁西停下步子,勉强笑笑:“有点累了,就请了个假。”
保姆道:“累了就泡个澡吧,泡澡解乏。”
贺宁西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心累,不是人累,但保姆兢兢业业给他迅速放了一缸水,他泡在里面,仰面盯着天花板,脑袋又重又沉。早上他那样乞求过戴嘉辰了,但等了半天,戴嘉辰的回答就是:
“宁西,我不要钱,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唯独医院,不可能。”
当时贺宁西抬头,逆光致使他看不清戴嘉辰的脸,可不知道为什么,戴嘉辰却突然背过身去,声音冰冷无情,却又咬牙切齿:“另外你要去美国。你不去,我就告你。”
“……”
“我不为钱,我就要是让贺云阳的丑闻人尽皆知,你要是想看贺云阳日后还被人拉出来鞭尸,你尽管和我在这儿讲条件。”
水是热的,可贺宁西想到这番话,却感觉浑身发冷,从头到脚的冷,他慢慢把自己完全缩进水里。
戴嘉辰肯定不知道他说这番话的语调,平静中带着不容置喙,其实最像贺云阳,就是这么讽刺,他分明最恨贺云阳,可他偏偏就变得快要和贺云阳一模一样。
连着三天,贺宁西没去上班,晚上上网看新闻,翻出一条关于西坛受害人采访,贺宁西点进去看,受访人的脸上被打了厚厚的马赛克,语气极其愤慨,表示他已经到公安局报案,声称这已经算是刑事案件,不能简单通过民事途径解决,贺宁西越看越心烦,撑完最后一秒,他关了电脑,随即打算下楼,这时戴嘉辰的电话又来了。
贺宁西接起来,他劈头盖脸的第一句就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美国?”
贺宁西站在楼梯上,气得发抖,反唇相讥:“你估计公安局什么时候来调查你?”
戴嘉辰在对面静默两秒,突然就大光其火:“明天我让秘书给你订机票,下周末之前你不走,我保证你收到法院的传票。”
公安局最多七天立案,从今天满打满算不过下周末,他不想着怎么应付,还在这儿与自己纠缠不休。
贺宁西直接把电话挂了。
过了两分钟,戴嘉辰的秘书又打来电话,很恭敬地在对面问:“贺医生,我现在帮你订机票,你的信息我这边查档案都有,我就是想问你打算哪天走,戴院长说周末之前都可以。”
贺宁西再也控制不住,朝他吼了起来:“戴嘉辰的走狗你当的开心吗?赵盛,你在医院干了几年,我爸对你怎么样?!“
那边戴嘉辰的秘书不说话了,半晌才说:“院长待我不错,正是因为院长待我不错,我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上说,你现在也应该出国。现在医院是一片残局,戴院长既然愿意收拾,你不妨就留给他收拾,等你学成归来,要是医院建得更好,你再从他手上往回收,也不迟,要是医院不行了,你可以及时抽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某种程度上讲,戴院长成全了你,你应该这么想。”
贺宁西冷笑起来:“说的好听,你知道我和戴嘉辰的本质区别是什么吗?我不是戴嘉辰,把西坛当作报复别人的工具,玩坏了也在所不惜,我们一家人的心血全在西坛上,西坛就是我的家,戴嘉辰毁了我爸,还要毁我的家!”
隔天下午,贺宁西收到戴嘉辰司机送来的飞机票,那时他正在父亲的卧房打扫卫生,保姆把信封拿上来,见他当着自己面拆开,盯着那机票发呆。
“宁西,这机票是给你买的呀?”
贺宁西强打着精神说:“嗯,阿姨,我可能又得回学校了,等过圣诞节我回来看您,就在您这儿继续住着。”
“那怎么好——”
“这的花儿我顾不上浇,离不开人。没您不行。”
保姆发现了他的郁郁寡欢:“休学能休多久?你这么去我不放心。”
贺宁西看她弯下腰,神情老迈,忍不住抱住了她的背,宽慰她:“再有三年,我就读完了。到时候我请您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保姆也拍拍他的背,忧心忡忡地说:“医院没你,能行吗?你还没当上院长,会不会你走了,他们就把你的位置抢走了?”
贺宁西惨然一笑:“医院都这样了,没人要。要是有人跟我抢,我再抢回来,或者我建个更大更好的。”
保姆很小声地嘟嘟囔囔:“更大更好,那也不是西坛了,宁西,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
看她像掩饰悲伤似的,很快走了,贺宁西打开了衣柜,突然注意到旁边的保险箱,看着它陷入沉思。
收拾了几天衣服,这天早上贺宁西正对着保险箱发呆,戴嘉辰的秘书突然登门造访,保姆叫贺宁西下楼来,贺宁西看他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把保姆支开:“你来干什么?”
秘书道:“戴院长问您收拾的怎么样。”
贺宁西笑了下,“放心,回去跟戴嘉辰说,我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后天就走,用不着他监视我。”
秘书低下头,像很难开展措辞似的:“你后天的飞机是早上九点半,戴院长想你早上往飞机场赶太不方便了,如果你这边可以,我们觉得改签到周六晚上比较好。”
贺宁西的脑袋嗡得一声:“什么意思?就多一个晚上都不肯让我在这儿待,他要干什么?是不是我走了他就过来拆我的家了!”
秘书很为难地低着头,不吭声,半晌道:“戴院长只是希望你方便一点儿。”
贺宁西整个人都在哆嗦:“你去告诉戴嘉辰,敢把我的飞机提前一秒钟,我就不走了,对簿公堂是吧,我等着!”
秘书支支吾吾,贺宁西突然走到他面前:“你不好说,我亲自给他说,我和你一起回医院。”
秘书道:“他现在……不在医院。”
贺宁西怔了下,今天是周四,这会儿才九点多,也不是休息时间,戴嘉辰不在医院能在哪儿。
秘书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他在家呢,他让我务必把你劝好。”
贺宁西气急败坏:“你劝没用,我自己跟他去说。”
秘书一直拦他,可没拦住,贺宁西直接去开自己的车,秘书也只好尾随,到了畅园戴嘉辰的别墅门口,贺宁西敲敲门,不一会儿门就开了,戴嘉辰穿着件皱巴巴的衬衣,下巴上青色的胡渣泛起,显得很颓废,看到贺宁西,明显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贺宁西随即进屋,屋子里家具放得很全,可就是没有一点人味儿,进到客厅,他有一丝晃神,沙发侧对的地方撤掉了一组矮柜,摆放了一架黑色三角钢琴。
戴嘉辰过来了,没有给他倒水,径自到沙发上坐下,把一个金属相框抱进怀里。
秘书这才从玄关进来,神色紧绷:“戴院长。”
戴嘉辰瞥了他一眼,冲他招招手:“你回医院去吧。”
贺宁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戴嘉辰也没理他,依旧抱着那相框盯着面前的钢琴发呆。
贺宁西抿了抿嘴:“星期天早上九点半的飞机不可能改签,你要是非改签,我就要重新考虑走不走了。”
戴嘉辰抬头看了他眼,将近一分钟之后才说:“我知道了,那就不改。”
贺宁西瞧着他,分明自己比他痛苦,可他却前所未有的无精打采,有些不想说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前两天不是威风得很吗?公安局开始查你了,还是法院给你寄传票了?”
戴嘉辰眼皮上翻着,两个眼珠像不会转一样,贺宁西看了,自己都有些害怕。
他很机械地说:“星期天早上你走,你的目的不就算达到了吗,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可以走了,我没心思和你说话。”
贺宁西不自觉捏紧了拳头:“你别忘了,我是被你逼走的,戴嘉辰,不管你以后要到哪个庭应诉,那是你的报应。我知道你让赵盛来劝我,你觉得你成全了我?”贺宁西说着说着,冷笑出声,喃喃低语,“你成全我什么了?一个什么都有的你,成全出了一个一无所有的我。这是你的成全?”
他边说边抖,情绪激动,简直像摇摇欲坠的树叶,戴嘉辰看了,面无表情,但显得那样y-in森可怖,不说话。
贺宁西说着说着,突然声音哽咽,像无法正常说话似的,发出每一个声音都那样困难:“可我,一直爱你,我无数次地想,只要我想开点,医院可以给你,我的什么都可以给你。但是你呢?”
戴嘉辰依然沉默。
贺宁西觉得他说点什么都比沉默强,哪怕是跳起来骂自己,让自己彻底清醒呢?
这样的回应,就说明了一切,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身走开:“行,我如你愿,我之所以走,因为我告诉我自己,这是我最后一次如你愿,不仅仅是因为我爸,所以以后你再拿我爸来威胁我,不管用了。”
他还没走到门口,突然飘来戴嘉辰的声音:“你要真如我愿,我还有个要求。”
贺宁西停住,暴躁地问:“什么?”
戴嘉辰很清楚地说:“给我弹一遍肖斯塔科维奇的《抒情圆舞曲》。”
贺宁西愣住了,有那么个瞬间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忍不住回身:“你说什么?”
戴嘉辰也站起来,望着他:“弹一遍肖斯塔科维奇的《抒情圆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