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是有原因的。”安娜说,“罗伊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打他。”
思勒女士一直平缓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我不管那是因为什么,罗伊都不应该对他的同学下这么重的手!”
她说的没错,我在心里想。
安娜似乎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是我阻止了她。
“让我和思勒女士单独说一会儿话吧,安娜。”我对她笑了笑,“谢谢你。”
思勒女士的办公室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之一,我对这里并不陌生。
她是个非常严肃的女人,办公室内整洁得令人发指,唯一让我觉得舒服一点儿的地方大概是她身后的那面窗子。窗子半开着,我能看到碧蓝的天空,今天的天气还算不错。
我看着安娜走了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思勒女士两个人,我一直僵硬的身体总算是可以微微放松一点了。有安娜在场,我能感觉到我和思勒女士都没有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虽然她一直试图改变我,但是过去的思勒女士对我说话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带上一点儿救世主般的怜悯,这次没有,她的眼神告诉我,这次是不一样的。
我不知道她对每个坏孩子是不是都这么上心,她和我的关系总是时好时坏,有那么几次,我甚至快要被她说服了——也许我真的能够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毕业后能够在这个社会里找到一份看起来稍微体面一点儿的工作,然后在很多年后傻乎乎地捧着一束鲜花,对她说“你拯救了我,如果没有你,我无法想象我现在的生活是怎样的。”
我不是思勒女士试图拯救的第一个人,我也不知道在这之前是否有过成功的案例,但我在没有走进她的办公室之前就已经有了一种预感,我麻木地等待着她给我的最后一句判决。
良久的沉默之后,思勒女士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说:“罗伊,你被开除了。”
“啊。”我只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毫无意义,没有情绪。
我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心里甚至涌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解脱。
然而,思勒女士像面具般冷酷的表情随着她的这句话竟然意外地崩塌了。她蹙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痛苦:“不该是这样,还剩下几个月了……”
还剩几个月,我就可以从学校毕业,但是我却没能坚持到那里。
“你知道我是考不上大学的吧?”我问她。
思勒女士说:“我知道,但是我想让你毕业,我希望你能够在这里拿到一份证明,这对你来说会很重要。”
“你知道我在这里过得不快乐,你知道我的生活是怎样的,你知道比尔骂了我妈,所以我才动手打他的吗?”
思勒女士停顿了一下,说道:“我知道前两者,但我不知道比尔骂了你的母亲。”
我朝椅背上靠了靠,手臂环在胸前,冷笑着反驳了她:“不,你以为你知道,但你其实根本什么都不了解。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同情,只有当你切切实实地变成我之后,你才能明白我到底是什么感受。”
“我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我是一个怪胎,但这不是我的选择。我活着,我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所以我仅仅是活着。那些讨厌我的人可以怎样骂我都无所谓,他们唯一不能去说的是我的母亲。”
“思勒女士,你拯救不了我的。我是活在烂泥地里的人,阳光已经到不了我的所在之处了。请别把开除我当成是你的错误,这只是事物发展的规律。所以,别难受。”我收起了冷笑,又换上一副我自认为纯良无害的语气。
思勒女士的嘴唇颤抖着,她隐藏在镜片背后的眼睛里好像已经积累起了水汽。
“不管怎样,我感谢你,思勒女士。”我站起身,“希望比尔能快点儿好起来,但我没法付给他医药费,这是我惹得最后一个麻烦,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松口气了。”
思勒女士也站了起来,她越过桌子,似乎想要来拥抱我:“罗伊。”
“再见,思勒女士。”我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一步,虽然我不排斥女人的拥抱,但是却意外地不想让思勒女士触碰到我。
我从思勒女士那儿接过我的背包,安娜在外面等我。
“怎么样,亲爱的?”
“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我请客。”我对她笑着说。
安娜没有说话,她看了我一会儿,随后理解地点点头:“好。”
我和她沿着原路返回,思勒女士和我的谈话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路过垃圾箱的时候,我叫住了安娜,“等等。”
“你要做什么?”
“我要扔掉一点东西。”我说。
随后,我打开背包,将里面所有的课本都倒了进去。我不再需要它们了,我想。扔完之后,我觉得我的心里好受多了。
第14章
“明天见。”我对那个女孩儿说。可惜的是,我不知道这个“明天”到底有多远。
我和安娜在一家快餐店里坐了坐,我把钱包打开,发现里面的钱只够请她喝一杯饮料。
“你不介意和我一起分享吧?”我笑着问她。
她说:“当然不介意,亲爱的。”
我们面对面坐着,安娜把两根吸管c-h-a进玻璃杯里,一根蓝色的,一根黄色的。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两个人好像只能看见眼前的这杯饮料,周围的景象全部向后退去,冰块沉在杯底,碰撞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当我们把这杯饮料喝光时,安娜握住了我放在桌子上的手。
我从没见过她这么难受的表情,她不再是夏天时那个闪闪发光的女孩儿了。
“她开除你了,是吗?”
“是的。”我补充道,“但这不是思勒女士的错,是我的错。”
安娜摇了摇头,轻声对我说:“这也不是你的错,罗伊。”
谁对谁错并没有什么意义。我抽出了我的手,对安娜说:“谢谢你陪我来学校,我想我该回家了。”
她仰起头问我:“你以后还会接我的电话吗?”
“当然。”我说。
“不会消失吗?不会学坏吧?”
我想,我不会消失,最起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仍然会待在这里。但是,我不能和她保证我不会学坏。因为,很久以前,我就不是一个好孩子了。
可是面对安娜时,我没法这么说。她是个让我觉得非常温暖的人。这温暖就像寒冬里的火柴,虚弱又珍贵,因为得来的太不容易,所以自然要用上全部的力量去接近。
我对她说:“我不会消失的,我也不会学坏。嘿,乐观点,我真的不适合读书,我会努力给自己找一份工作。”
我和安娜在街角告别,回到房东太太家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了。
住在对面的那对兄妹们今天没有玩球,而是在蹲在院子里,两人头靠着头,正在玩一只幼猫。幼猫是黑色的,唯有四只爪子是白色的,看不出品种——可能也根本没什么品种可言。它细小的脖子被哥哥抓在手里,妹妹则咋咋呼呼地拎起它的尾巴。幼猫的嗓子已经哑了,叫声也很虚弱,我猜它最多不会活过明晚。
“回来!别玩了!”他们的母亲打开窗子,大声喊道。
两个人丢下猫,哥哥牵着妹妹的手,赶紧跑了回去。我在街的对面目睹了这一切,盯着那只黑色的小猫看了一会儿,最终扭过头,敲了敲房东太太的家门。我祈祷开门的不是她,而是那个大胡子男人。
可一打开门,她那张肥胖的脸就挤满了我的视线。
“看看这是谁。”她朝我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肩膀耸拉着,整个人倚靠在门框上,“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小鬼。”
她朝屋内喊了一声,大胡子男人还穿着一件十分可笑的围裙,他见到我之后,说道:“谢天谢地,罗伊,你回来了,我差点就要报警了!”
“学校那里是怎么回事?”房东太太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燃,“你终于被开除了,是吗?”
她的语气里全是幸灾乐祸,我想绕过她,但是她太过咄咄逼人。
“不关你的事。”我说。
房东太太嗤笑了一声,极为不屑地说道:“你只会说这一句话了,小鬼。怎么不关我的事?如果你没再上学,那么你就不应该继续住在我的房子里,我可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再看见你这张死人脸了。”
大胡子男人为难地拉了她一把,劝道:“罗伊还没有吃饭,先让孩子吃饭吧。”
“闭嘴!”房东太太甩开他的手,“这是我的房子!这小鬼就是个讨债鬼,你可千万别把他当做你儿子了!”
我看着房东太太,忽然发觉最近一段时间里,她过得不错。
她的脸色没有那么苍白了,反而透出了一种难得的红润,声音高亢,整个人的精神比以往好了许多。她在遭遇了一个又一个暴力的男人之后,终于遇上了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男人,起码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没错。而我,仍然是她看不顺眼的那一部分。在她被另一种磨难所折磨的时候,她折磨我。而当她生活得越来越好时,她还是折磨我。
我与他们吃了最后一顿晚餐。
大胡子男人依旧做了一大锅我看不出原材料的炖菜,这次我尝了尝,竟然意外地发现味道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