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妈的说法，萧阿姨可能还是挺漂亮的，毕竟不是谁都能当剧团演员的，您说是吧？我妈给我看的那张照片，也没个全脸，至于萧阿姨的遗像，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小鼻子小嘴巴，看得出上了年纪了，笑起来的样子是挺让人开心的。”
“你怎么想起来和我说这个萧阿姨的故事？”
“打发打发时间嘛，您看离面试还有那么长时间，您改改卷子，我就当给您当背景音乐了，现在改卷子也都是用电脑了啊？可真方便。您不觉得萧阿姨的故事还挺跌宕起伏的吗？她这一生也太丰富了，起起落落，主要是我妈说我在萧阿姨那里学过半年钢琴，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对她更好奇吧。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她的那些高中同学真的她很熟吗？听上去他们对她了如指掌，但是我妈说高中毕业之后几乎没什么人和萧阿姨来往了，她一婚，只请了我妈，二婚，连我妈都不知道，三婚的时候也没大办，就在自家的浴室请了顿饭。萧阿姨的第三次婚姻应该还不错吧，起码遗像看上去很富态，她三婚后，主动联系了那些老同学，隔三差五就请吃饭，请他们去浴室玩，打牌打麻将，唱卡拉OK，这些我都是在那天的饭桌上才知道的，我妈从来没和我提过。当然这可以理解，大人的事，没必要和小孩儿说，我们这个年纪，读书学习才是生活重心，所以我才特别想来英才看看，我一直很向往全日制的住宿学校生活，您不觉得在我们这个年纪，社交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吗？”
“你说的社交是指亲戚之间的那种吃饭见面，联络感情的社交？”
“说来说去不就是那么几句话吗？读几年级了啊，又长高了啊，和我们家明明差不多多高了，打算去哪里留学啊，打算学什么专业啊？医生太辛苦了，学商最稳妥，会计以前还可以，再过几年就要别机器取代了你啊知道？别一直盯着书看，出去走走，别一直看手机，谈恋爱了啊？我给你保密啊，不过女朋友还是等大了点再说吧，钢琴几级了啊，弹一首贝多芬来听听吧，你不喜欢贝多芬？贝多芬哪里不好啊？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啊？我们都是为你好啊。
“同龄人之间的社交吗？有这种东西吗？除了排位战就是朋友圈，不会翻墙，还在用微博的都是老古董了，面对着面和人聊天的时候，不盯着手机，手机后台不同时开着浏览器，游戏，QQ，微信，一个个关掉，再一个个打开就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说点什么。”
“你好像很排斥人和人之间的交际。”
“不是排斥，只是没有这个必要，等大学毕业之后，我的余生都会花在交际上，难道不是吗？而且人为什么非得要和别人交际呢？上帝创造亚当，是上帝觉得他寂寞才造出了第二个人，直接导致了亚当离开了乐园。”
“但是同时亚当有了夏娃，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庭。”
“所以呢？您是想说他过得很幸福吗？这个判断标准是基于普罗大众对幸福的判断标准吧？我看到的是亚当失去了长生不老，永葆青春，见证永恒的机会，失去了作为上帝之子的光辉。”
“我们谁都不是亚当，谁都不知道他觉得哪一种生活比较幸福。其实多接触接触他人，稍微拓宽下社交圈子也没坏处，现在也不提倡死读书了，还是要灵活些，很多道理也不是书里能学到的。”
“比如呢？”
“比如？”
“对啊，有什么道理是书里学不到的呢？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啊，难道不是吗？”
“颜如玉，黄金屋说不上是道理，顶多是读书的目的。”
“所以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美女和钱吗？”
“那美女和钱怎么就是你从书里学到的道理了呢？”
“当然是啊，我学到的道理就是很多人读书都是为了女人和钱，简单来说，就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为了成为金字塔顶端的佼佼者。您别笑啊，我不是在强词夺理，难道不是吗？不光很多人这么觉得，他们的父母也这么觉得，孩子还没生下来就给他听莫扎特，孩子生下来了，还没满月就开始找早教，英文要学，钢琴要学，女孩儿学芭蕾培养点气质，男孩儿呢学跆拳道，有点男子气概也不错，画画培养艺术细胞，溜冰培养平衡感，不能当个体育健将，以后也有个能消遣的爱好。有个能消遣的爱好太重要了，一来能促进社会需求，经济发展，二来能打发时间，最重要的一点是，心理医生都说运动能帮助缓解抑郁情绪。”
“抑郁？”
“现代人谁不自诩有抑郁症呢？”
“抑郁症可不是开玩笑的。”
“您大学是中文系的吧？您敢说您的同学们没有一个人幻想自己有抑郁症？”
“你这玩笑就开得有点过了。抑郁症不是想得就能得的，很多人只是生活得不太顺心。”
“要怎么样才算顺心呢？没钱的时候想要有钱，有钱了之后觉得所有人都是为了自己的钱接近自己，没名的时候想出名，出名了之后抱怨自己每时每刻都活在别人的目光之下，领导不给你工作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受器重，被安排了很多工作之后又觉得压力太大，被剥削，被压榨。”
“我觉得家长还是不要经常在孩子面前谈论工作，我会和你的家长谈谈的。”
“哈哈，其实我觉得还是要给家长释放压力的权力吧，他们不也是被早教着，被期待着长大的吗？只是现在社会发展得更快，更高速，每个人都被催着长大，被催着接受更多的压力，我一直在想，现代社会到底是要发展到哪里去呢？”
“十年前你能想象出门不带钱包的日子吗？”
“以后说不定出门可以不带钥匙了，也不用手机，回家是用指纹锁，手机被做成微型芯片植入人的大脑。但是……这只是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了便利啊，所以发展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便利吗？”
“你和别人说过你的这些想法和疑问吗？”
“您觉得我有些古怪吗？”
“不，我觉得你……花了很多时间思考人类的未来，在你这个年纪有点罕见。”
“有做领袖的潜质吗？哈哈，我也是在我妈肚子里听着莫扎特长大，寄予了厚望的一代啊！以后做总统可能都是屈尊了，可以去竞选超人！”
“超人可不能竞选，超人是与生俱来的超能力。”
“哈哈，李老师你还看这些啊？”
“蝙蝠侠和超人，我不知道这些我就是老古董了。”
“您该不会还有加班里学生的微信群吧。”
“我有加一个，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背后自己有第二个群组。”
“肯定有，天天说你坏话。”
“哈。”
“我说的超人是比现在的人类更高级的人。”
“有的书或许等你大了一些，有了些阅历之后再读会比较有启发。”
“您是说尼采吗？”
“《西游记》你看过吗？”
“看过。”
“什么时候看的呢？”
“初中吧。”
“之后再读过吗？”
“没有了。”
“有点什么感想没有？”
“您这么一问搞得我有些紧张了，我们现在是开始面试了吗？您的卷子都改完了吗？”
“就当打发打发时间吧。”
“《西游记》吗？我想想……怎么说呢，看的时候觉得里面描写的那些妖魔鬼怪挺好玩儿的，我还问过我妈，我说佛祖是不是真的有大鹏，善财童子真是牛魔王的孩子啊？佛教里有这些个故事吗？我妈信佛的，三天两头去庙里。《西游记》的想象力还是很丰富的……还有就是觉得孙悟空太厉害了，可再厉害也逃不出五指山。”
“你现在再回去看一遍，或者等你大学了，大学毕业了再也看一遍，我敢肯定你对它的感受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了。”
“说不定一点都没变呢？”
“那也是挺有意思的。我也是差不多初中的时候看的第一遍《西游记》，后来大学了，再拿出来读，突然觉得初中时从来没看懂过，突然觉得孙悟空可怜极了。”
“孙悟空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一只野猴子，后来有了师父，有了虎皮衣服，还修得了正果，有什么可怜的呢？”
“但是你想他以前多自由自在，以前谁能管得了他，他上天入地就上天入地，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
“只能说他可惜吧，可惜生在了这人世间，这人世间就是个有规矩的人世间啊。”
“萧阿姨的故事你讲完了吗？”
“还没，那我就继续说吧，那天，那顿丧事饭吃到一半，我去上厕所，听到隔壁有人哭，出来之后我看到了萧阿姨的那个继子，他在洗手，像是刚哭过，我安慰了他几句，和他一起走出去，我们就一起走，走到了饭店外面。他和我说，他从小身体就不好，早产儿，肝和肾都有问题，他妈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要的他，从家里走的。他爸之前为了给他看病，成了个穷光蛋，人可能非得跌到谷底才能得到上天的眷顾吧，他妈走后没多久，他爸中了彩票，一百万，一大半给他治病，还剩了点，盘了别人的一间浴室，照顾浴室生意让他爸有点忙不过来了，就请了个护工在家里照顾他。这个护工就是萧阿姨。
“萧阿姨心疼他，萧阿姨还提出过要换肾，换肝给他，但是因为不匹配，只好放弃了，后来肝和肾终于都换了，手术很成功，恢复期的时候医生建议卧床休息，萧阿姨就背着他进进出出，比他爸对他还细心，对他还好。他之前因为生病，学习落下了很多，但是孩子总要读书啊，还得去好的学校读。也是萧阿姨去学校跑，求这个求那个，有的老师不收礼，她就想着法子讨好人家，什么哪个老师的女儿要参加什么比赛，缺件礼服啦，什么哪个老师的妈妈中风进了医院啦，她天天去送饭，给老人家按摩。当然，他自己成绩也不错，也争气。他说，亲生父母都不一定能这么对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