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曳的话语透出深深的疲惫:“嗯,其实一直有高血压。”宁觉辰进门快步往电梯那儿走:“曳哥,你们在几楼?我就在医院我过来找……”
话还没说完就被许曳打断了:“你别来。”宁觉辰的手一抖,僵在电梯按键上:“我们周六不是聊过了吗?你先别生气了好吗?”
“嗯,周六。你还记得周六你骗我要做胃镜,我说我有点事晚点过来吗?那天n_ain_ai中午就开始头疼了,我本来走不开,她一听说你不舒服就让我赶紧到医院陪你,说她自己躺着休息一下就好了。后来我一回家就看见……”许曳第一次那么说话,声音轻得像墙角轻颤着的半张纤弱蛛网,“辰辰,我知道这事儿不怪你也和你没关系,但是对不起我现在……现在真的不想见你。”
宁觉辰好像被人猛地按住口鼻一样说不出半句话来,怎么每个字都听得懂,凑在一起就听不懂了。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曳哥……”
宁觉辰想他应该先道歉,可是许曳一向不喜欢听他说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很晚了,你早点回去。”
许曳用最平常的语气说着绝决的话。宁觉辰听着电话挂断后的急促忙音,心脏仿佛被生生切下一块一般猝然之间淋漓见血。
夜里公交车已经停运了,宁觉辰浑浑噩噩地从医院走回家,路上突然下起雨。到家已经十一点了,陈玉红给他开门:“你天天放学不回家去哪里了?一天比一天晚!也不看看现在几点钟了!”
宁觉辰把外套脱下来团成一团紧紧抱在手里,怕雨水滴下来把地板弄脏:“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陆觉岚在背英语,宁觉辰推门进来,很轻地叫他:“哥。”陆觉岚没理他,宁觉辰走到他身边,又说了一遍:“哥……”
陆觉岚皱起了眉,一脸烦躁地转头看着他:“干嘛?”宁觉辰一紧张又开始绞手指,用力得指头都发白了:“哥,你明天能不能去看看许曳,n_ain_ai生病住院了,他自己一个人在医院。”
陆觉岚眼看着宁觉辰平静的表情一点一点瓦解,眼眶渐渐红的吓人,发梢上的雨水滴滴答答滑下来,混着涌出的泪水夸张地糊在脸上。这是宁觉辰第一次在陆觉岚面前哭,第一次胆敢对他提出要求,或者更准确的说应该是乞求。
他很怕陆觉岚会拒绝,录音事件以后许曳和陆觉岚之间就彻底玩完了,陆觉岚把许曳的电话都拉黑了。
宁觉辰第一次觉得上天对他太坏太不公平了。跟着他爸生活的那么多年里,知道自己有个生活幸福的双胞胎哥哥的那一天,来到菁城像一粒格格不入的石子强行契入陆家的这些日子,宁觉辰从来都不敢有一丝一毫这种想法,他总是告诉自己安慰自己:只要乖乖听话不犯错一切都会变好的。
——你看吧,只是做了一件小小的坏事,说了一个小小的谎话,上天就迫不及待要给他点惩罚了。
除了把许曳还给陆觉岚,他没有任何办法。
那天以后宁觉辰好像又变回了一开始的那个透明又渺小的旁观者、局外人。他只能每天默默看陆觉岚陪许曳去医院,然后在家里煎熬着等陆觉岚回来,问他n_ain_ai今天怎么样了?许曳他还好吗?
许曳中间断断续续来过几次学校,脸上瘦了一圈,下巴也尖了,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宁觉辰看着难受死了,心里揪着一样发疼。许曳生日那天,他特意按n_ain_ai教的秘方煮了一份鲫鱼汤,热乎乎的装在保温桶里,求陆觉岚带去给许曳。晚上陆觉岚又原样拿回来了,连盖子都没打开过。
一个多月过去,n_ain_ai一直没醒过来,宁觉辰听陆觉岚说前几天肺部又感染了,情况很危急。宁觉辰偷偷去医院看过许曳,许曳在医院食堂吃饭,只吃了两口白饭就放下了筷子。
又过了几天,许曳离家快三年的父母终于回来了,回来第二天就在放弃治疗的同意书上签了字,宁觉辰简直不敢想象许曳的心情。那天陆觉岚很早就从医院回家了,许曳说想一个人静静,不肯让他陪。
葬礼那天,许曳家用红白蓝塑料布搭了大棚,乐队在棚子里呜呜咽咽地卖力吹唢呐。n_ain_ai平时人缘好,左邻右舍都来悼念,许曳的父母胸口戴着白花,和陌生的邻里寒暄。
许曳搬了板凳和陆觉岚坐在门口叠了一早上元宝,宁觉辰第一次见许曳露出这么认真专注的表情,好像除了叠好手里的元宝,其他事情都和他无关一样。
叠好一些他就抱去聚宝盆边上,一把一把抓起来投进火焰里,烟熏得他眼睛一点一点红起来:“我叠得太慢了,来不及了……”陆觉岚站在他身边:“来得及,不是有我吗?”
金灿灿的元宝一落进火苗里就像枯萎的花朵一样燃烧着皱缩起来,顷刻之间就化成一小团黑色的灰烬。
宁觉辰站在棚子外面远远看着。他爸是酗酒猝死的,大半夜死在大马路上,第二天早上宁觉辰上着语文课突然被喊去认领尸体。没有办葬礼,好心的警察帮他联系了殡仪馆,陪他办好了后事。宁觉辰现在还能想起火化场里弥漫着的骨灰味,还有那个小方盒子捧在手里的重量。
从殡仪馆回来以后许曳就把父母赶走了,门口的大棚还没拆掉,他坐在n_ain_ai最喜欢的躺椅上,双手缓缓盖到脸上,指缝里全是烫人的泪水。
他说:“觉岚,那天如果我在家,如果早一点发现可能就没事了,医生说送医太晚了。”
他说:“其实上次n_ain_ai在菜场摔了一次以后身体就不太好,可是我一直没放心上。”
他说:“他们怎么能做到三年都不回来看我们一次,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在那张纸上签字?”
他说:“觉岚,以后再也没有人叫我囝囝了。”
他说:“觉岚,我没有n_ain_ai了,我再也没机会对她好了。”
陆觉岚蹲下来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陆觉岚是傍晚离开的,宁觉辰也回了一趟家。这几天他一直偷偷跟着许曳,好几次忘了吃饭,胃有点不舒服。宁觉辰吃完晚饭吃了点药又去许曳家,灯光从半合的门缝里虚虚晃晃地照出来,许曳一个人坐在八仙桌前面吃饭,收音机调到n_ain_ai最喜欢的频道,播着听不懂的京剧。
宁觉辰本来只是想在门口看着他就好了,结果那只一直在喂的小瘸子玳瑁猫突然跑了出来,一边喵喵叫一边绕着他的脚踝使劲蹭。宁觉辰一下没站稳,吱吱呀呀撞开了门。
许曳抬起头,宁觉辰心虚地对上他的眼睛,声音有些发颤:“……曳哥。”许曳放下碗向他走过来,宁觉辰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刚安分下来的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以前每次这味道一出现他就知道是他爸回来了。
许曳的脸上泛着醉后的酡红,眼睛下面一圈青黑,瘦得颧骨都突出来了。他微不可见地笑了,像以前一样伸手摸了一把宁觉辰的后脑勺:“回去吧。”
许曳说完就转身进去了,砰一下关上了门,宁觉辰在原地站了很久。他觉得隔着这道门,自己永远也走不回许曳身边了。
16 留住你的方法
许曳的父母没有逗留太久,仪式办完以后就定了几天后的机票。许曳拒绝了他们提出的转学和出国,执意要留在菁城,一个人住在n_ain_ai的老房子里。
他有整整三个礼拜没有去过学校,最后是陆觉岚找上门把他抓出来的。用陆觉岚的话说就是“家里大门都没关,一进去地上横七竖八全是瓶子,那傻子缩在客厅沙发上睡觉,我差点以为他喝死了”,宁觉辰低头用筷子一下下戳着碗里的白饭,难受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几天陆觉岚和许曳吵得很凶。陆觉岚说都快期末了,马上升高三了,你不高考了吗?许曳说对啊,我都不上学了就是不想考啊。两个人吵着吵着还动了手,邻居阿姨听见动静过来敲门,差点就报警了。
礼拜一陆觉岚自己打申请退了实验班转到普通班,他跟许曳说:“从现在开始我每天监督你去学校,我这一退很可能就拿不到保送了,你再不去就对不起我了吧?”许曳骂他:“你脑子有问题啊?”从来只听说过实验班踢人,自己主动退的陆觉岚还是第一个。
他们又回到了三个人同班的状态。宁觉辰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高二这一年好像根本不存在,他没有经常去许曳家,没有像朋友一样和许曳聊天说话,他们没有一起去老刘早餐店吃过汤包豆腐花。
他默默看着许曳和陆觉岚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吃饭学习,他们两个之间那么亲近,根本c-h-a不进第三个人。
宁觉辰做过一篇阅读理解,题目叫《谁是你生命中的“小岛”》。讲的是一位世界著名航海家在大西洋航行时所见的奇景:庞大的鸟群久久盘旋在烟波浩渺的海面上,鸣叫着不肯离去。甚至有很多鸟耗尽体力,最后无望地纵身投入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中。原来这里曾经有一座小岛,迁徙而来的候鸟们都将这座小岛作为它们的“安全岛”和落脚点,用以休息整顿、积蓄力量。但这座小岛在一次地震中永远消失了,候鸟们仍然执着地飞往这里,一次次徘徊在早已不存在的故地上空,希望“安全岛”能再次出现,直至耗尽全部力气,绝望地坠亡在海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