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穆炎与他对视,哪怕他伪装得再镇定自若,此刻的眼中也难掩担忧。他的父亲即将踏入鬼门关,是生是死,在此一搏。
“救救我爸爸。”
第65章
对丁穆炎来说, 病人就是病人,没有男女老幼尊卑贵贱之分,要说区别大概只是病情的严重程度。尽管这次手术医院给他配了强大的阵容, 尽管这些天有不少人握着他的手说请全力医治, 尽管门外等着的人与自己有过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当丁穆炎穿上手术衣, 站在手术台前,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打从记事起, 丁穆炎经常能听到“死亡”、“疾病”之类的字眼, 那时候父亲还在医院工作, 与母亲谈论得最多的还是医院的事,聊出兴致了直接在家里来个会诊,丁穆炎就会抱个骷髅娃娃坐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讨论。长大后他也长期处于医院环境里, 每天不是“这位病人已死亡”就是“那位病人即将死亡”。
所以他对“死亡”并不陌生,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在他看来“死亡”不过是与“呼吸”“心跳”一样的生理现象,是每一个人的归宿。
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在ICU,那时候丁穆炎还是个菜鸟, 他至今还记得那位病人才四十多岁, 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好像睡着了, 他只是低头写了个字, 再抬头心率直线下降, 仪器疯狂报警。那一瞬间他自己的心跳一下子飙升到一百八,只来得及回头喊了声“老师”, 主任已先一步冲了过来进行抢救。
一整晚他没有合过眼,心肺复苏做得他双臂发麻,主任一脑门子汗,所有人都在奔跑,他脑中除了机械地听从指挥已容不下其他事。
但那位病人终究还是没抢救回来,天亮时,主任宣布他死亡,家属哭晕在走廊里。
主任板着脸回办公室补病例,他口述让丁穆炎打字,说了半天看丁穆炎呆呆地不动,一抬眼愣住,随即凶狠地骂道:“你哭什么!你哭成这样脑子还清醒吗?还知道自己下的什么医嘱吗?手抖成这样还能救人吗?你这种素质还当什么医生!给你爸妈丢脸!”
丁穆炎抹掉眼泪,说了声“对不起”。
从那时起他意识到,死亡还是不一样的,是枯黄的叶离开树枝,是凋谢的花零落成泥,是机器运转戛然而止,是一切不可逆转的终点。
他开始惧怕“死亡”,无法再感知这个世界,身体会开始腐烂,血液不再流动,肢体变得僵硬,所有美好都会远去。
他抗拒自己的死亡,同时抗拒着病人的死亡,每一次救治都竭尽全力。与姓甚名谁无关,与生命有关。他牢记他说过的:健康所系,x_ing命相托。
手术室中,他望了眼已被无菌布覆盖的萧淮:“开始吧。”
手术室外,萧进也见证了一场场生死。
萧母被带去一间办公室等候,萧进坐不住,陪着聊了一会儿,在走廊里徘徊。
他看到陆续有病人进入手术室,有的是自己走进去的,有的是躺着被人推进去的,他们神情凝重,跨过这扇门,便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一位护士来提醒他去家属等候区,不要在走廊里逗留影响人员进出。
萧进应了声正要走,一群身上带血的医护围着推床呼啸而来,后面再跟着一群哭天抢地的家属。
他绝对没有用错“呼啸”这个形容词,就像狂风一般袭来,夹杂着浓重血腥味,从面前一闪而过,冲进了手术室,只一眼他看清床上躺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男子。
当贴着“手术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大字的门合拢时,那位刚刚提醒过萧进的护士把那群激动的家属拦在门口。
萧进隐约听到些“跳楼”“自杀”之类的字眼,一个中年女子哭得几个人都扶不住。
生命微不足道,一个不起眼的小伤口就能毁了一条生命,生命深刻沉重,人们为之流泪为之欢笑,生命弥足珍贵,总有些人在为自己为他人的生命奋斗。
萧进走进等候室,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广播里播放着轻柔的音乐,电视机上循环播放医学宣教视频,另一张屏幕上显示出每一位病人的手术状态,父亲的名字后面是“手术中”。忽然之间,他想起他看过的医院宣传视频,望着这三个字,幻想丁穆炎做手术时的模样,萧进心中一片平和。
完美切除肿瘤,丁穆炎深深换了一口气:“关颅。”
走出手术室,他看见了一张张期待的脸,有朱院长、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领导、萧母、当然还有萧进。
当他说出“手术顺利”四个字时,众人松了口气。他详细交代了手术情况和注意事项,萧进在一旁听着,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这边朱院长在安抚萧母,萧进走到丁穆炎身边压低声线:“谢谢。”
丁穆炎与他对了一眼,在他眼中看到了长时间紧绷后的松懈。
半个小时后,萧淮苏醒被推回病房,虽然称不上忙碌,但身边不能缺人,一直到傍晚萧淮才彻底清醒,跟家里人说了几句话,心里的石头才终于落地。
萧进终于抽空去找丁穆炎,于情于理还是要正式说声谢谢的。
得知他在办公室,萧进熟门熟路地敲门,但好半天没有任何动静。他拧了拧门把手,门没有锁,推门而入,发现办公室里没有人。
不在办公室的话他会在哪里?
萧进走进办公室转了一圈。丁穆炎的办公室位置极好,有一扇很大的窗户朝南开,白天有自然光的时候给人明亮宽敞的视觉感,此时太阳西下,房间里的暗了一些,霞光为洁白的桌面铺了一层金红。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萧进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如果丁穆炎刚才在办公室的话为什么会没开灯呢?
胸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萧进差一点跳起来:他走了?
那天若不是被紧急从机场招回来,他人早就在美国了。说什么手术后两清,不是指父亲出院,就单单指手术,现在手术完成,所以立刻打包走人!
办公室那么干净,书放得那么整齐,连办公椅都推到了桌下。
他走了!
他说到做到,做完手术就走了!
这个绝情的家伙!
萧进的心咚咚跳着几乎要炸开,他迫切地想要抓住点什么,从未有过的虚无感将他淹没。
去机场把他抓回来!
他猛地冲出办公室,没跑出几步,迎面跟人撞在一起。
“啊!”丁穆炎捂着额头靠在墙壁上,疼得他眼睛都红了。
萧进见到丁穆炎,呆愣了片刻。
他没走!
他还没有丢下自己不管!
就好像刽子手已举起了刀,有人骑着马赶来高喊“刀下留人”。
萧进欣喜若狂,但又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干巴巴道:“你去哪儿了?”
丁穆炎一惊:“你父亲有情况?”
萧进心头一热,没想到他第一反应是关心父亲的病情,尴尬地说:“没……没有……他状态还不错……”
丁穆炎当即沉下脸:“那你吼什么?”
“我没吼……就问你去哪儿了。”萧进小声辩解。
“上厕所你也管?”
“你上个厕所还关灯?”
“节约用电不行吗?”
丁穆炎进办公室打开灯,有了光,有了丁穆炎,办公室也不那么冷清了。
萧进松了口气,大大咧咧地坐在他对面。
丁穆炎白了他一眼:“有事的话可以叫护士,她们会根据不同情况找不同的人解决,不用特意来找我。”
萧进一连嗯了好几声,当然不敢说以为他跑了:“我有其他事找你。”
“什么事?”丁穆炎问得客气,但脸上分明写着:肯定没好事。
“送你个红包,感谢你为我爸做手术。”萧进真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双手奉上,警惕地朝天花板扫了一圈,“你这儿没摄像头吧?”
丁穆炎用见鬼的表情看着萧进:“红包?”
红包r_ou_眼可见地薄,不用摸就知道里面没装什么。丁穆炎打开一看,倒出两张崭新的十元。
“十全十美,也为我爸讨个口彩。”萧进解释道。
这个红包明显是精心准备的,两张纸币新得能闻到油墨香。
“你送我红包,还给自己讨口彩?”
“一样一样。”
丁穆炎把红包丢进抽屉:“那我收下了。”
萧进见丁穆炎收下了红包,嘿嘿一笑,“以后你不能再跟人说,我一分钱红包都没收过了。”
“有病!”丁穆炎想笑,但憋着没让嘴角翘起来。
见丁穆炎心情不错,萧进也放心了,只要他不冷着脸,什么都好说。
“一会儿有空吗?我请你吃顿饭,正式感谢一下。你别想太多,任何一位医生我都要感谢的,还有朱院长和做手术的其他医生。”萧进说完又觉得自己后半句有点画蛇添足,可不说又怕丁穆炎不答应。
“不着急,等你父亲出院了再说。”
他没有直接拒绝,萧进心中又是一阵雀跃:“那我先单独请你,其他人再说。”
丁穆炎手机响了一声,他低头看手机,心不在焉道:“不用,你想请客还是一起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