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依然无处不在,只是变得更为隐秘,在成人的目光无法到达的地方继续着,就像蛆虫在下水道里滋生。
不幸的是,布莱恩·柯林斯就是这样的存在。
莱斯特与他唯一的交集,是在学校的画室里。
画室在走廊的尽头,三面都是窗户,明亮而宽阔,可以同时看到前方古典风格的庭院和后方迤逦的山丘与池塘。
更妙的是,除去一两个来客,这里总是保持绝对的安静。而青春期的少年少女绝少寻求这种安静。
周日的下午,莱斯特总是会到画室里画画,布莱恩也时不时在那里。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都是这所学校里的避世者。
布莱恩安静淡薄得就像众人身后的一道影子,只有在他画画的时候,整个人才会快乐地放出光来,可惜这道光从未受到欣赏——他的父母希望他日后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律师,所以才费尽心思把他送进了这所学校。
可惜他一点也没显出能言善辩的天赋,在别人出言讥笑的时候甚至无法反驳一句,只是凭空涨红了脸。然而愤怒和憎恨从不会自行蒸发,它们只是不断沉积在他的心底,如同强酸一般一点点蚕食这颗年轻的灵魂。
面对着讥笑、捉弄和拳脚,画室成为了他最后的避风港。
周日下午,莱斯特像往常一样推开画室的门,布莱恩似乎已经画了很久,然而他的画看上去乱七八糟的,根本没达到应有的水准。
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他左眼的眼眶好似发酵的面包那样高高肿起,想必现在别说画画了,就连看东西都很困难。
“下午好,莱斯特。”他扯起嘴角,企图假装一切都很好,可惜眼角的泪痕出卖了他。
莱斯特点点头,在他旁边支好画架,继续之前画了一半的油画。
令人窒息的寂静又降临在这间画室里。
忽然,莱斯特停止了涂抹颜料的笔,低声但是清晰地说了一句话:“能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
如果能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布莱恩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夺门而出,可惜任何人都不可能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他只是诧异地停下画笔,与莱斯特的目光相交:“什么?”
“没有人会为了你挺身而出的,布莱恩。”莱斯特把目光从远处的池塘收回来,转而看向他。
“要么退学,要么彻底让他们不敢动手,你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他话语里的y-in冷意味让布莱恩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莱斯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明白,只是不敢而已。”
6
仇恨的燃料早已备满,只差一颗引燃的火星。
复活节假期过后的第一个星期,学校里就发生了骇人听闻的血案。
与专制的父母协商破裂后,回到宿舍的布莱恩面对的是新一轮的羞辱。或许更多的是出于绝望,第二天的夜里,他用一把毫不起眼的瑞士军刀结束了霸凌者的x_ing命。
夜半,少年凄厉的惨叫透过宿舍的墙壁,在古老的建筑里回荡。
舍管和年级主任在十分钟之内赶到,然而布莱恩早已把门反锁,就在他们设法破门而入的时候,又一声枪响击穿了夜色,在众人的心头笼上惨淡的y-in云。
待成人们终于破坏了门锁进入宿舍的时候,两个少年都已经没有了声息。
霸凌者身上的刀口多达二十三处,致命的伤口在脖子上,瑞士军刀扎破了他的颈静脉和气管,他在数分钟内就死于失血。
而布莱恩坐在被血浸透的床前——或许他还在那里沉思了几分钟——子弹从太阳x_u_e的右边穿入,完美地破坏了他的大脑颞叶和额叶,从他的眼眶穿出,毁掉了少年的半张脸。
这样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令在场的所有人久久不能回神。
谁也想不到一个懦弱少年的仇恨会化为地狱的烈焰将霸凌者和他自己都燃烧殆尽。
而他们,这群旁观者,每一个都有罪。
学校被迫停课三天,所有的相关师生都接受了调查。
如果不是那天下午发生在画室里的对话被第三个人无意间听到,莱斯特或许可以一直潜藏在暗处,继续他无伤大雅的小乐趣。
血案发生的第二天是周日,他仍照常去画室作画。
下午四点,他独享的寂静被一只推开门的手打破。
他认出了来者的脚步声,甚至没有费心回头:“海蒂?”
女孩站到他面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双眼逐渐发红:“你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莱斯特?布莱恩死了,斯科特也死了。”
“我为什么要难过?”金发少年挑起一边的眉毛,“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女孩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是你,莱斯特,是你唆使他这么做的。”
莱斯特终于显出一点诧异,然而他的情绪仿佛只是水面上的波纹,很快便消失了。
他弯起的嘴角异常冷酷:“我只是在帮他。”
莱斯特实在觉得很费解,她怎么会认为他比那些欺凌、羞辱布莱恩的人更可恶呢?他只不过在背后推了他一把而已。
海蒂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他,瘦弱的肩膀难以克制地颤抖起来,她的第一直觉是对的——不会愧疚也没有同情,褪去美貌的光环,他根本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颤声道:“莱斯特,你真是一个怪物。”说完这句话,她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似的,飞快地离开了画室。
出于他意料的是,这个在他看起来软弱且愚蠢的女人不但把他甩了,还向学校告发了他。
实际上,莱斯特的罪行并不证据确凿,只有一个目击者,如果她的说辞属实,那么莱斯特的所作所为无疑令人胆寒。
但话说回来,实际上也只有一个目击者,一切也有可能只是她编造出来的。
于是学校的高层决定将这件事告诉他的父亲。
在查尔斯·斯宾瑟的字典里,从来只有摆平,没有纠正。
当儿子教唆同学杀人的事情被捅到他面前,他只是面不改色地在支票簿上写下一串数字——一串足以为学校再造起一幢教学楼的数字——然后微笑着答应会让莱斯特去看心理医生。
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有太多的女人要睡,这点小事还不足以入他的眼底,供他烦扰。
一些霸凌者被学校开除,另一些选择了主动转学,莱斯特安然无恙。
人总是善于遗忘的,仅仅一个月后,学校里就再度恢复了宁静。
除了被禁止进入的那间宿舍,以及两个禁忌的名字,这桩命案似乎什么痕迹也没有遗留下。
莱斯特当然还是被迫去看了心理医生,这在斯宾瑟家族里算不上什么大事,每一个家庭成员似乎一辈子都要看上那么三四五个心理医生。甚至还有几个莱斯特的长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但无论是莱斯特本人还是他的心理医生,都清楚地知道,他表面上的改正,并不是因为他发自心底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又或者害怕触犯法律与道德的底线而招致惩罚。
他不再教唆和cao纵别人,仅仅是因为他不再从这件事情上获得乐趣,由此转移了目标而已。
与死神周旋正是他的新趣味,莱斯特开始尝试各种各种的极限运动,搏击、跳伞、自由潜水、高山速降,他一次次把自己逼到临近死亡的境地,但从不越过真正的界线,用由此获得的兴奋打破时时刻刻的沉闷感。
7
理查德关于莱斯特有很多错误的认识,比如一开始被他的外表蒙蔽,以为他是希腊神话中走出的美少年,或是堕入人间的天使;比如认定莱斯特是一位忠实的好友;又比如莱斯特最早对他的恋情一无所知。
但有一件事情他却没有弄错,那就是莱斯特对他们的初遇毫无记忆。
他很少在不必要的人身上倾注精力。
假使他知道这个咋咋呼呼的青年将给他的人生带来如何巨大的改变,他或许会改变主意,在宿舍不算太明亮的光照下,将这个人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然后把这个高大的身影深深地收藏进脑海和心底。
正因为青春是如此短暂易逝又不可回还,所以十八岁的理查德才是这样的可贵。
真正认识理查德,是在大一下学期的小组作业。
莱斯特对这个高高大大又看上去马马虎虎的橄榄球队员心存疑虑。不过他有十二分的自信,即使队友全无用处,他也能交出让教授绝对满意的报告,也就勉强同意了理查德的加入。
理查德自欺欺人的能力似乎格外强大——这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他对自己脸上昭然若揭的图谋浑然不觉,还以为莱斯特的视而不见是天生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