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故乡的传说
其实,我想,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听着故事长大的,并且都会变成讲述故事的。作家与一般的故事讲述者的区别是把故事写成文。往往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故事越。这些故事一类是妖魔鬼。一类是奇人奇。对于作家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是故乡最丰厚的馈。故乡的传说和故事,应该属于文化的范畴,这种非典籍文化,正是民族的独特气质和秉赋的摇篮,也是作家个性形成的重要因。马尔克斯如果不是从外祖母嘴里听了那么多的传说,绝对写不出他的惊世之作《百年孤独。《百年孤独》之所以被卡洛斯·富恩特斯誉为 拉丁美洲的圣经 ,其主要原因是 传说是架通历史与文学的桥梁。
我的故乡离蒲松龄的故乡三百里,我们那儿妖魔鬼怪的故事也特别发。许多故事与《聊斋》中的故事大同小。我不知道是人们先看了《聊斋》后讲故事,还是先有了这些故事而后有《聊斋。我宁愿先有了鬼怪妖狐而后有《聊斋。我想当年蒲留仙在他的家门口大树下摆着茶水请过往行人讲故事时,我的某一位老乡亲曾饮过他的茶水,并为他提供了故事素。
我的小说中直写鬼怪的不多,《草鞋窨子》里写了一些,《生蹼的祖先》中写了一。但我必须承认少时听过的鬼怪故事对我产生的深刻影响,它培养了我对大自然的敬畏,它影响了我感受世界的方。童年的我是被恐怖感紧紧攫住。我独自一人站在一片高粱地边上时,听到风把高粱叶子chuī得飒飒作响,往往周身发冷,头皮发奓,那些挥舞着叶片的高粱,宛若一群张牙舞爪的生灵,对着我扑过来,于是我便怪叫着逃跑。一条河流,一棵老树,一座坟墓,都能使我感到恐惧,至于究竟怕什么,我自己也解释不清。但我惧怕的只是故乡的自然景物,别的地方的自然景观无论多么雄伟壮大,也引不起我的敬。
奇人奇事是故乡传统的重要内。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堆传奇故事,越是久远的历史,距离真相越远,距离文学愈。所以司马迁的《史记》根本不能当做历史来。历史上的人物、事件在民间口头流传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传奇化的过。每一个传说者,为了感染他的听众,都在不自觉地添油加醋,再到后来,麻雀变成了凤凰,野兔变成了麒。历史是人写的,英雄是人造。人对现实不满时便怀念过去;人对自己不满时便崇拜祖。我的小说《红高粱家族》大概也就是这类东。事实上,我们的祖先跟我们差不多,那些昔日的荣耀和辉煌大多是我们的理。然而这把往昔理想化、把古人传奇化的传说,恰是小说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它是关于故乡的、也是关于祖先的,于是便与作家产生了水rǔjiāo融的关系,于是作家在利用故乡传说的同时,也被故乡传说利用。故乡传说是作家创作的素材,作家则是故乡传说的造。
十、超越故乡
还是那个托马斯·沃尔夫说过: 我已经发现,认识自己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寻找到故乡的办法,是到自己心中去找它、到自己的头脑中、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的jīng神中以及到一个异乡去找。 (托马斯·沃尔夫讲演录《一部小说的故事》)他的话引起我qiáng烈的共鸣——当我置身于故乡时,眼前的一切都是烂熟的风景,丝毫没能显示出它们内在的价值,它们的与众不同,但当我远离故乡后,当我拿起文学创作之笔后,我便感受到一种无家可归的痛苦,一种无法抑制的对jīng神故乡的渴求便产生。你总得把自己的灵魂安置在一个地方,所以故乡便成为一种寄托,便成为一个置身都市的乡土作家的最后的避难。肖洛霍夫和福克纳更彻底——他们gān脆搬回到故乡去居住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回到高密东北乡去,遗憾的是那里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现实中的故乡与我回忆中的故乡、与我用想像力丰富了许多的故乡已经不是一回。作家的故乡更多的是一个回忆往昔的梦境,它是以历史上的某些真实生活为根据的,但平添了无数的花草,作家正像无数的传说者一样,为了吸引读者,不断地为他梦中的故乡添枝加叶——这种将故乡梦幻化、将故乡情感化的企图里,便萌动了超越故乡的希望和超越故乡的可能。
高举着乡土文学的旗帜的作家,大致可以分为这样两种类型:一种是终生厮守于此,忠诚地为故乡唱着赞歌,作家的道德价值标准也就是故乡的道德价值标准,他们除了记录,不再做别的工作,这样的作家也许能成为具有地方色彩的作家,但这地方色彩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风。所谓的文学风格,并不仅仅是指搬用方言土语、描写地方景物,而是指一种熔铸着作家独特思维方式、独特思想观点的独特风貌,从语言到故事、从人物到结构,都是独特的、区别于他人。而要形成这样的风格,作家的确需要远离故乡,获得多样的感受,方能在参照中发现故乡的独特,先进的或是落后的;方能发现在诸多的独特性中所包含着的普遍性,而这特殊的普遍,正是文学冲出地区、走向世界的通行。这也就是托·斯·艾略特在他的著名论文《美国文学和美国语言》中所指出的: 任何一位在民族文学发展过程中能够代表一个时代的作家都应具备这两种特性——突发地表现出来的地方色彩和作品的自在的普遍意义……假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外国人对某位作家的倾慕始终不变,这就足以证明这位作家善于在自己写作的书里,把地区性的东西和普遍性的东西结合在一。 沈从文、马尔克斯、鲁迅等人,正是这一类远离故乡之后,把故乡作为jīng神支柱,赞美着它、批判着它,丰富着它、发展着它,最终将特殊中的普遍凸现出来,获得了走向世界的通行证的作。
托马斯·沃尔夫在他短暂一生的后期,意识到自己有必要从自我中跳出来,从狭隘的故乡观念中跳出来,去尽量地理解广大的世界,用更崭新的思想去dòng察生活,把更丰富的生活写进自己的作品,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认真去做就去世。
苏联文艺评论家T……巴里耶夫斯基曾经jīng辟地比较过海明威、奥尔丁顿等作家与福克纳的区别: 福克纳这时走的却是另一条。他在当前的时代中寻求某种联系过去时代的东西,一种连绵不断的人类价值的纽带;并且发现这种纽带源出于他的故乡密西西比河一小块土。在这儿他发现了一个宇宙,一种斩不断的和不会令人失望的纽。于是他以解开这条纽带而了其余。这就是海明威、奥尔丁顿和其他作家们成为把当代问题的波làng从自己的周围迅速传播出去的世界闻名作家的原因,而福克纳——无可争辩地是个民族的、或甚至是个区域性的艺术家——它慢慢地、艰苦地向异化的世界显示他与这个世界的密切关系,显示人性基础的重要性,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全球性的作。 (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刊《福克纳评论集》)
托马斯·沃尔夫所觉悟到的正是福克纳实践着。沃尔夫记录了他的真实的故乡,而福克纳却在他真实故乡的基础上创造了一个比他的真实故乡更丰富、博大的文学故。福克纳营造他的文学故乡时使用了全世界的材料,其中最重要的材料当然是他的思想——他的时空观、道德观,是他的文学宫殿的两根支。这些东西,也许是他在学习飞行的学校里获得的,也许是他在旅馆里的澡盆里悟到。
福克纳是我们的——起码是我的——光辉的榜样,他为我们提供了成功的经验,但也为我们设置了陷。你不可能超越福克纳达到的高度,你只能在他的山峰旁另外建造一座山。福克纳也是马尔克斯的jīng神导师,马尔克斯学了福克纳的方法,建起了自己的故乡,但支撑他的宫殿的支柱是孤。我们不可能另外去发现一种别的方法,唯一可做的是——学习马尔克斯——发现自己的jīng神支。故乡的经历、故乡的风景、故乡的传说,是任何一个作家都难以逃脱的梦境,但要将这梦境变成小说,必须赋予这梦境以思想,这思想水平的高低,决定了你将达到的高度,这里没有进步、落后之分,只有肤浅和深刻的区。对故乡的超越首先是思想的超越,或者说是哲学的超越,这束哲学的灵光,不知将照耀到哪颗幸运的头颅上,我与我的同行们在一样努力地祈祷着、企盼着成为幸运的头。
最早发现我有一点文学才能的,是一个姓张的高个子老。那是我在村中小学读三年级的时。因为自理生活的能力很差,又加上学时年龄较小,母亲给我缝的还是开裆。为此,常遭到同学的嘲。有一个名叫郭兰花的女生,特别愿意看男生往我裤裆里塞东。她自己不好意思动手,就鼓励那些男生折腾。男生折腾我时她笑得点头哈腰,脸红得像jī冠子似。后来,这个那时大概刚从乡村师范毕业、年轻力壮、衣冠洁净、身上散发着好闻的肥皂气味的高个子张老师来了,他严厉地制止了往我裤子里塞东西的流氓行。他教我们语文,是我们的班主。他的脸上有很多粉刺,眼睛很大,脖子很长,很。他一瞪眼,我就想小。有一次他在课堂上训我,我不知不觉中竟尿在教室。他很生气,骂道: 你这熊孩子,怎么能随地小便呢? 我哭着说: 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有一次,他让我到讲台上去念一篇大概是写井冈山上毛竹的课文,念到生气蓬勃的竹笋冲破重重压力钻出地面时,课堂上响起笑。先是女生哧哧的低笑,然后是男生放肆的大。那个当时就十七岁的、隔年就嫁给我一个堂哥成了我嫂子的赵玉英笑得据说连裤子都尿。张老师起先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训斥大家: 你们笑什么?! 待他低头看了看我,便咧咧嘴,说: 别念了,下去吧! 我说: 老师,我还没念完。 因为我念课文是全班第一流利,难得有次露脸的机会,实在是舍不得下。张老师一把就将我推下去。我堂嫂赵玉英后来还经常取笑我,她摹仿着我的腔调说:chūn风滋润了空气,太阳晒暖了大地,尖尖的竹笋便钻出了地面……
张老师到我家去做家访,建议母亲给我缝上裤。我母亲不太情愿地接受了他的建。缝上裤裆后,因为经常把腰带结成死疙瘩,出了不少笑。后来,大哥把一条牙环坏了的洋腰带送我,结果出丑更。一是六一儿童节在全校大会上背诵课文时掉了裤子,引得众人大哗;二是我到办公室去给张老师送作业,那个与张老师坐对面的姓尚的女老师非要我跟她打乒乓球,我说不打,她非要打,张老师也要我打,我只好打,一打,裤子就掉。那时我穿的是笨裤子,一掉就到了脚脖。尚老师笑得前仰后合,说张老师你这个爱徒原来是个小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