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慎语撇开眼,他喜欢这盏月亮,觉得丁汉白有趣,转念又想起丁汉白雕汉画像石。人外有人,他见识了,可他并不服气,他觉得栩栩如生之中少了点什么。
他又不确定,是真的少什么,还是自己在无意识地妒忌。
“师哥。”纪慎语犹豫着,“咱们找一天切磋切磋吧。”
他没想到,第二天一觉醒来,丁汉白抱着芙蓉石就来找他切磋了。
阳光灌进来,半间书房都亮得晃眼睛,两把椅子挨着,他和丁汉白坐下后自然也挨着,就那么并肩冲着芙蓉石,带着刚起床的困意。
大礼拜一,纪慎语想起来:“你不上班?”
丁汉白说:“昨天那么累,我当然得歇两天了。”
纪慎语刚到这个家的时候,丁汉白就在休假,什么都不干,仿佛文物局是他们家开的。他难免好奇:“师哥,你一个月工资有多少?”
丁汉白随口答:“养得起你。”
这话敷衍,还有点轻蔑,纪慎语挺直腰杆想驳一句,但转念就认了。他吃住上学都靠丁延寿,丁延寿将来肯定把家业给丁汉白,无论如何倒腾都差不多。
纪慎语逐渐清醒,凝神在芙蓉石上,拇指贴着食指,指腹轻轻搓捻,手痒痒。他之前没机会仔细看,更没摸到,此时近距离观赏立刻一见钟情。
纯天然的极品料,怪不得丁汉白大发雷霆。
丁汉白要拿这个跟他切磋?那他得找一块能匹配的好料。
纪慎语急得揉揉眼,他从扬州带来的那些料顶多巴掌大,就算质量上乘,体积却不合适。“师哥,”他难为情地坦白,“我没有这么大的料,得先去料市。”
更难为情的在后头,他扭脸看丁汉白:“你能先借我点钱吗?”
丁汉白抻出两张宣纸:“就拿这个刻,一人一半。”
纪慎语十分惊讶,耳朵都嗡嗡起来,之前丁汉白破口大骂他们Cao包,现在让他也雕这块芙蓉石?万一他这边雕得不能让丁汉白满意,那料就彻底毁了,丁汉白会不会打死他?
“师哥,你确定?”
丁汉白睥睨过来:“先问你敢吗?”
纪慎语士气顿增,干巴脆地应了。他主动伸手研墨,目光流连在石头上不肯移开,脑中影像万千,竭力思考雕成什么样子。
景观、人物、飞禽走兽,雕刻不外乎是这些,那四刀痕迹必须利用起来,还要一人一半合作。他们俩都在琢磨,也都吃不准对方的设计水平,半晌过去还没交流一句思路。
墨研好了,纸铺好了,阳光蔓延过来把石头也照亮了。
丁汉白瞧着那片四s_h_è 的晶光:“这几刀能作溪涧、飞瀑,那范围就定在山水上。”
纪慎语默不作声,仍在考虑,等丁汉白提笔要画时伸手拦住,恳切地说:“师哥,这块料还没雕已经这么亮,这是它的优势。如果咱们每刀都算好,让它最大程度的展现出光感,才不算糟蹋。”
丁汉白明白了潜台词,山水不需要那么亮,换言之,山水不是最佳选择。
纪慎语说:“普通河流不够格的话,还有天上的银河。”
从来没人雕天上的银河,甚至鲜少有人往天上的东西想,丁汉白探究地看着纪慎语,压着惊讶,不承认惊喜,攥紧笔杆子追寻对方的思路。
纪慎语说:“只有银河肯定不行,其他我还没想到。”
丁汉白应:“银河、鹊桥、牛郎织女伴着飞鸟。”
这下轮到纪慎语看他,情绪大抵相同,但都不想承认。丁延寿和纪芳许惺惺相惜,他们两个觉悟有点差,明面上不动声色,在心里暗自较劲。
第一轮纪慎语赢了,丁汉白让步放弃山水。各自画图时又起争执,从结构布局就大相径庭,各画各的,丁汉白浑蛋,频频用胳膊肘杵对方,害纪慎语画崩好几次。
铺上一张新纸,正午最晴的时刻到了,那块芙蓉石明艳不可方物,折s_h_è 出斑斓彩光落在白纸上。纪慎语不忍下笔,趴上去接受洗礼一般,再伸手触摸芙蓉石,五指都沾染了晶彩。
他惊喜道:“师哥,温里透凉,特别细腻。”
丁汉白抬头怔住,被趴在纸上的纪慎语扰乱思绪,那人面孔上都是明亮光斑,甚至眼瞳中还有几点,干净的手掌贴在芙蓉石上,指甲盖儿的粉和芙蓉石的粉融为一体,皮r_ou_薄得像被光穿透。
他以为眼拙,感觉纪慎语的表情……隐秘而羞涩。
“师哥。”纪慎语又叫他,“你不是把它比作老婆吗?”
丁汉白点头,见纪慎语像倦懒的猫儿,可纪慎语红着脸笑起来,那神情又活像……活像开了情窦,正荡漾着思春。
纪慎语摸着芙蓉石:“怪不得说好玩不过嫂子。”
“……”丁汉白手一松,败给了这小南蛮子。
第10章 又憋不出概括了。
丁汉白和纪慎语闷在书房画了一整天,画崩的宣纸落满地毯,他们要切磋,那就得分清彼此,他们又要合作,那就得有商有量地进行。
几乎是同时搁下笔,横开的宣纸并起来,两幅相同主题的画跃然眼底。纪慎语吭哧咬了嘴唇一口,就像睡觉时突然蹬腿,无意识行为,但咬完心里发慌。
他无暇比较,专注地盯着对方那幅,飘动的人物衣饰和振翅的乌鹊都太过逼真,纹理细如发丝,繁复的褶皱毫不凌乱。他想起丁汉白画鬼魅纹,每一笔都细致入微,引得看客拍掌叫好。
丁汉白懒散骄纵,画作却一丝不苟,所以纪慎语惊讶。
“有什么想说的?”丁汉白也审视着两幅画,“你这幅我说实话,拿出去很好,在我这儿凑合。”
纪慎语已经钦佩对方的画技,便没反驳:“怎么个凑合?”
丁汉白随手一指:“咱们画不是为欣赏,是为雕刻打基础,所以务必要精细,要真。有画家说过惟能极似,才能传神,你这‘极似’还不到位。”
纪慎语虚心接受:“还有别的问题吗?”
丁汉白瞥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谦逊,于是指出问题的语气放软一些:“画讲究两大点,布局聚散有致,色彩浓淡适宜。咱们只需看布局,你觉得自己的布局有没有问题?”
纪慎语端详片刻:“活物太集中,偏沉了。”
他坐好重画,彻底没毛病之后与丁汉白合图。合图即为共同完成一幅,对着一张纸,把各自的画融成一幅,不能偏差,不能迥异,要外人看不出区别。
姿势拥挤,纪慎语的右臂抵着丁汉白的左臂,即将施展不开时丁汉白扬手避开,把手臂搭在后面,半包围着他。二人屏气,蘸墨换笔时或许对视一眼,此外别无交流。
一场无声的合作随日落结束,一整幅画终于完成。
丁汉白点评:“能画成,那为什么之前不画得精细点?”
纪慎语也是刻苦学过画的,不愿平白被误会,起身跑去卧室,回来时拿着本册子。硬壳封皮只印着纪芳许的章,他说:“这是我师父的画,你看看。”
丁汉白打开,里面山水人物各具其形,线条流畅简单,设色明净素雅,然而不可细观。但凡细节处都寥寥几笔带过,韵味有了,却没精心雕琢,让人觉得这画师挺懒。
丁汉白摇摇头:“不对,我家也有纪师父的画册,不这样。”
丁汉白翻找出一本花鸟册,是纪芳许年轻时送给丁延寿的生日礼物,翻开一看,花花CaoCao都极其逼真,鸟禽都活灵活现,难以仿制的精细。
纪慎语随即明白,纪芳许后来迷上古玩,重心渐渐偏了,反正有得也有失。
一夜过去,丁汉白又不上班,大清早拎着铝皮水壶灌溉花圃,丁香随他姓,被他浇得泥泞不堪。浇完去书房等着,准备上午完成勾线。
纪慎语叼着糖果子姗姗来迟,往桌前一伏:“师哥,我有个问题。”
丁汉白用鹿皮手绢擦石头:“什么问题?”
纪慎语说:“咱们不是要切磋吗?可是合雕一块东西必须保持同步,那怎么分高下?”
丁汉白抬起眼眸,目光就像纪慎语雕富贵竹那次,语气也不善:“你能跟上趟儿就行了,分高下?比我高的也就一个丁延寿,分个屁。”
纪慎语猛地站好,他早领教过丁汉白的狂妄自大,但没想到对方仍这么看不起他。
二人守着芙蓉石勾线,这石头是他们不容怠慢的心头爱,因此较劲先搁下,尽力配合着进行。纪慎语已经见识过丁汉白勾线的速度,他师承纪芳许的懒意画风又不能一夕改变,渐渐有点落后。
他知道丁汉白在放慢速度等他,但放慢四分正好的话,丁汉白只放慢不到两分。
纪慎语手心出汗:“师哥,等等我。”
笔尖顺滑一撇,丁汉白完全没减速:“求人家等干什么?可能被拒绝、被嘲笑、被看不起,不如咬牙追上,追平再超过,那就能臊白他、挤兑他、压着他了。”
纪慎语咬紧齿冠加快,眼观鼻鼻观心,堪堪没被落下。好不容易勾完线,他沁着满头细汗问:“等某一天我真臊白你、挤兑你、压着你,你会怎么办?”
丁汉白回答:“不怎么办,那怪我自己没努力。”他把毛笔涮干净,笔杆磕着笔洗甩水珠,珠子甩出去,脸上却浮起淡淡的笑,“永远别恨对手强大,风光还是落魄,姿态一定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