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那样恶劣敷衍过的人,以为已经失去的人,竟还会来看他,还会对他露出笑容。
可是安可过后,宋千讲段子过后,四人谢幕过后,大合照过后,观众纷纷离场过后……那人还是站在那里,单凭那身影就能告诉李枳,这一切都是真的。志愿者都去外面忙下一场的检票,场子里已经不剩别的闲人了,宋千也很有眼色地把其他两位乐手鼓捣下台,推着万里的轮椅,一块去后门外头吹风抽烟。偌大一个酒吧,一时间变得那样静,弥漫些许薄霭,有种狂欢骤止的狼藉感。
余下的两人试探着看着对方,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你先说。”黄煜斐还是站得不远不近。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以为你——”
“答应过你我会来看,”黄煜斐打断他,“所以,没问你还愿不愿意,我就擅自来咯。”
“我愿意,我没有不愿意,”李枳口舌不怎么利索,甚至觉得词穷,他搭在琴上的手出了一掌心的汗,“谢、谢谢你。”
“我也没有不想见你,小橘。”
“啊?我刚才那么说是因为早上……我知道你肯定很忙吧。”
黄煜斐愣了愣:“早上?”
李枳也愣了愣:“看看微信?”
黄煜斐低头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他微信只加了李枳一个人,他并不觉得李枳会主动联系自己,于是现在才登陆。脸色短暂地变了变,似乎一时间做不出什么表情,他捏着鼻梁才扬起脸来,只是问道:“这几天过得好吗?”
李枳看出来他换了手机,站在高处,也大概清楚他刚才做了怎样的cao作,心中压着的石头多半落了地,甚至有点想笑,于是也简单地答:“还好。你呢?”
“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真是,不知道该开心该郁闷,”黄煜斐被彩灯照着,浓的光,淡的光,他的面容忽明忽暗,“想和我谈谈,我可以理解为你后悔了吗?如果小橘来追我,我不会拒绝。”
“追……?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要跟你谈谈,”李枳不知自己所云,“是要说清楚——”
“你还是在犹豫啊,”黄煜斐垂下眼睫,神情稀松地呼了口气,他把一口未动的啤酒放在场地一侧的吧台上,转身就走,“也是我说了奇怪的话,没有过脑子,很抱歉。”
李枳瞧着他孤零的背影,胸口起起伏伏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还在犹豫?那绝不是他的本意,开口之前他也绝对没有想到会发展成现在的情况,又要搞砸,这真的就只能怪他了——期期艾艾到底犹豫什么?
临了总是少迈一步的难道是别人吗?
因人爱他,就擅自决定人家什么也不能知道,一到关键时刻,就总是结巴掉链子的蠢货,还能是谁?
李枳对自己感到愤怒,那个人就站在那儿,他该看到命中注定,他深知不能再这样下去。
“黄煜斐!”他求救般大声叫住他,“你等一下。听我说完,你不要马上走。”
黄煜斐还真就站住不动了,在离出口几步远的地方,他不回身,不出声,就那么站着。
“你不是一直没听过我唱歌吗,”李枳厚着脸皮,他觉得自己是决绝的,“我现在要唱了!就给你一人听,虽然很差劲,也很长时间没唱了,但我不准你走。”
黄煜斐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来。李枳把电吉他放下了,正抱着那把玫瑰木的蜂鸟,半弯着腰调着嵌在地上的效果器。他蹙着眉,动作很重,有点气鼓鼓,又有点不着调,黄煜斐没忍住笑了,摸了摸鼻尖,在李枳抬眼看他之前恢复了那种没波澜的神情。
前奏响起,连着整个场子前后的音响,应当宏大,真正听来却是格外寂寞的和弦。又好像是十分熟悉,黄煜斐知道自己绝对听过。印象中那是首需要乐队演奏的Indie Guitar,至少两把吉他,李枳现在一个人,只把节奏部分挑出来弹,至于旋律,他用嘴唱,很大声地,梗着脖子对着过高的话筒,盖过了伴奏。
这确实是黄煜斐第一次听到李枳唱歌。
歌词大抵如此:
Pardon me,
(不好意思)
I didn't realize what's in your eyes
(我未曾看懂你眼底为何意)
My arms are open wide
(我双臂大张)
But I can't ever decide what I want to do
(却不知该做什么)
I'm staring at the sky
(我仰望天空)
But I can't tell which way my thoughts are traveling
(也说不清我的思绪如何游走)
I’m trying to listen to your words
(我尝试去聆听你的话语)
But I can feel my head and it's unraveling
(但是我的头脑一团混乱)
……
英式发音浅浅地唱着,闯进耳朵,这是多磨人的歌词!在说你自己吗。黄煜斐盯住他,狠狠地看,也狠狠地听,听每个音节。
李枳并没有像以前总是推说的那样跑调、破锣嗓子,相反,称作开口脆也不足为过——他的歌声秉持了他演奏吉他的特点,音极准,节奏锋利干脆,有傲气,带着点冷,可却又有截然不同的韵味——相较于弦乐的明快倔强,他声音哑哑的,垮垮的,兜不住感情,却清透,给人一种无辜真诚、忧郁缱绻的感觉。
就好比一枪崩了谁又失声尖叫之后,平静擦拭冒烟枪管的那块丝绒白布,好比乱世藏在女伶发髻里的镶金匕首,好比夜光杯里带毒的葡萄美酒,的卢马上将断未断的琵琶冷弦……在黄煜斐听来简直是一种不经意的、直要人x_ing命的撒娇。
你看着他,只觉得他眼中看到的,也理应只有你一个。
——虽然这屋里确实只剩下他俩。
又好比是什么呢?黄煜斐走近了些,思路有点跳脱,又好比是x_ing冷淡的人对你说,上我。
幸好你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唱歌。黄煜斐默默想。
这时李枳唱完了一段,踹了脚地上绊他的乱线,抛弃话筒直接坐在台沿,他咳嗽,他散漫地拨弦。那短短一小段bridge弹得可谓是相当风流,不蔓不枝,不软不硬,浮动在一屋混沌之中惹人清醒。他弹得太准了,正如他以前单凭反复听就能扒下来的,千奇百怪乐队的千奇百怪和弦。黄煜斐忽然笃定,自己确实在李枳的歌单里听过这旋律,并且循环过一段时间。
歌单叫做“饿”,歌名叫做Sleep Apnea。应该是李枳在那个播放器里听歌排行的前几位。
是Beach Fossils的一首算不上老的歌。
李枳最中意的乐队之一,带着股布鲁克林特有的颓,是灰的,又有粗糙的浪漫,灰中带红。
当时他们相识不久,感情也是那样简单,“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就能概括,甚至显得天真而浅显。黄煜斐想从一切方面尽快了解李枳,听它只是因为好听,李枳喜欢,其他什么也没有多想。但现如今,这歌名却让他心口猛地震了一震,甚至有些许如释重负之后的脱力感,惹得他一愣一愣地瞪着台上,目眦欲裂——
Sleep Apnea,这歌名沉甸甸的,竟然,也确实,意为睡眠呼吸暂停。
也就是这个词,他一直在等李枳亲口对他说,他等得要发疯了,要没辙了,要承认自己毕生最大的失败和无能为力了,而现在,这个人竟然就这么唱了出来。
坐在不足十步远的台上,偶尔轻轻看着他,平静地,热烈地,小心地,焦急地,唱了出来。
意味着什么?为之疯狂的宝藏就埋在自家地下?还是他成功了,等到了,不再被李枳当傻子了?原来,所以,这家伙一直那么喜欢听它,在心中欣赏和体会的,向来不只是音乐而已!
看着折磨自己的病被人唱出来,一遍遍过耳,那是用一种怎样的心态在听歌啊……黄煜斐可以揣测,却很难感同身受,正如李枳曾经吃过的苦,以及从一个曾经单纯的少年变成现在不习惯接受好意的样子,到底经历过什么,他能做的也只是道听途说。
歌声又起,还在延续着,李枳也还在看着他,眼睛很亮。黄煜斐忽地又想笑了,他想了太多于是就像什么都没想,亦不知自己该愤怒还是该庆幸,为自己粗心和李枳的执拗,为过去的纠缠和当下的明朗。他只觉得当下又能抓住了,而这歌词简直是坐在台沿那人的心声:
……
Sometimes I no longer know
(有时候我开始茫然)
What it means to care about things you want to do
(在意你的向往之事,究竟含义为何)
Everybody's living or they're dead
(人,不过一生或者一死)
And I'm still in my bed
(我现在,还留在我的床上)
And I don't have a clue
(毫无头绪,扑朔迷离)
I won't lie and tell you it's alright
(但我还是不愿去骗你,谎称一切都好)
I won't lie and tell you it's alright
(但我当然不会再骗你,谎称无事不利)
记忆中,这应当是最后的唱词了,李枳之后也确实没再开口,把嘴唇咬得发白,铺着他漂亮的和弦。方才唱得口干舌燥,喉咙也疼,现在越往后弹,这曲子剩下的越少,他就越不敢再抬头,不敢定睛瞧瞧黄煜斐脸上的神色。但这终究不是什么长词滥调,不到五分钟,确实也是很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