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红萝卜_莫言【完结】(4)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你们俩是一个村的? 姑娘问小石匠。

小石匠兴奋地口吃起来,他用手指指村子,说他和黑孩就是这村人,过了桥就到了家。姑娘和小石匠说了一些平常但很热乎的话。小石匠知道了姑娘家住前屯,可以吃伙房,可以睡桥dòng。姑娘说,吃伙房愿意,睡桥dòng不愿意。秋天里刮秋风,桥dòng凉。姑娘还悄悄地问小石匠黑孩是不是哑巴。小石匠说绝对不是,这孩子可灵性哩,他四五岁时说起话来就象竹筒里晃豌豆,咯崩咯崩脆。可是后来,话越来越少,动不动就象尊小石像一样发呆,谁也不知道他寻思着什么。你看看他那双眼睛吧,黑dòngdòng的,一眼看不到底。姑娘说看得出来这孩子灵性,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他,就象我的小弟弟一样。小石匠说,那是你人好心眼儿善良。

小石匠、姑娘、黑孩儿,不知不觉落到了最后边,他和她谈得很热乎,恨不得走一步退两步。黑孩跟在他俩身后,高抬腿、轻放脚,那神情和动作很象一只沿着墙边巡逻的小公猫。在九孔桥上,刚刚在紫穗槐树丛里耽误了时间的刘太阳骑着车子 嗄嗄啦啦 地赶上来,桥很窄,他不得不跳下车子。

你们还在这儿磨蹭?黑猴,今天上午gān得怎么样?噢,你的爪子怎么啦?

他的手让锤子打破了。

他妈的。小石匠,你今天中午就去找你们队长,让他趁早换人,出了人命我可担不起。

他这是公伤,你忍心撵他走? 姑娘大声说。

刘副主任,咱俩多年的老jiāo情了,你说,这么大个工地,还多这么个孩子?你让他瘸着只手到队里去gān什么? 小石匠说。

瘦猴儿,真你妈的, 刘太阳沉吟着说, 给你调个活儿吧,给铁匠炉拉风匣,怎么样?会不会?

孩子求援似地看看小石匠,又看看姑娘。

会拉,是不是黑孩? 小石匠说。

姑娘也冲着他鼓励地点点头。

黑孩在铁匠炉上拉风箱拉到第五天,赤luǒ的身体变得象优质煤块一样乌黑发亮;他全身上下,只剩下牙齿和眼白还是白的。这样一来,他的眼睛就更加动人,当他闭紧嘴角看着谁的时候,谁的心就象被热铁烙着一样难受。他的鼻翼两侧的沟沟里落满煤屑,头发长出有半寸长了,半寸长的头发间也全是煤屑。现在,全工地的男人女人们都叫他 黑孩 儿,他谁也不理,连认真看你一眼也不。只有jú子姑娘和小石匠来跟他说话时,他才用眼睛回答他们。昨天中午,工地上的人们全去吃饭了,铁匠师傅的一把小锤和一个淬火用的新水桶被人偷走了。刘太阳在滞洪闸上大骂了半个小时。他分派给黑孩一个新任务:每天中午放工吃饭后,留在工地看守工具,午饭由铁匠师傅从伙房里带来。刘副主任说,便宜黑孩这个狗小子一顿午饭。

人全走了,喧闹了一上午的工地静得很。黑孩走出桥dòng,在闸前的沙地上慢慢地踱步。他倒背着胳膊,双手捂着屁股,蹙着眉毛,额头上出现三道深深的皱纹。他翻来覆去地数着桥dòng,从两片嘴唇间 叭儿叭儿 地吐出一个个小泡泡儿。在第七个桥墩前,他站住了,然后双腿夹住桥墩的菱状石棱,一耸一耸地往上爬。爬到半截时,他滑了下来,肚皮上擦破了一大块,渗出一层血珠来。他弯腰抓起一把土,按到肚子上。然后倒退几步,抬起手掌打着眼罩,看着桥墩与桥面相接处那道石缝,他放心了。

很快地他又走到了妇女们砸石子的地方,他曾经坐过的那块石头没有了。他很准地找到了jú子姑娘的座位,他认识她那把六棱石匠锤。他坐在姑娘的座位上,不断地扭动着身体,变换着姿势,一直等调整到眼睛跟第七个桥墩上那条石缝成一条直线时,才稳稳地坐住,双眼紧盯着石缝里那个东西……

那天中午,他早早地跑到滞洪闸下,在西边第一个桥dòng里蹲下来。他眼睛一遍遍地抚摸红炉、铁钳、大锤、小锤、铁桶、煤铲,甚至每块煤,甚至每块煤渣。快到上工时间了,他右手拿起煤铲,捅开了压住火的红炉,左手用力一拉风箱,煤烟和着煤灰飞起来,迷了眼睛,他使劲揉着,眼眶处充血发了紫。风箱里新勒了jī毛,很沉,他一只手拉起来有些吃力。右手食指被碰了一下。看手指时才想起那条包着伤指的手绢。手绢已经不白了,月季花还是鲜红的。他转了一个念头,走出桥dòng,四下打量着。在第七个桥墩前,他解下手绢用口叼着,费力地爬上去,把手绢塞到石缝里……三捅两戳,火灭了。他的额上沁出一层汗珠。这时桥dòng外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惶恐地倒退着,一直退到脊背贴着凉凉的石壁。黑孩看到一个短腿的青年弯着腰走进桥dòng,那姿势好象要证明桥dòng很低他人很高。黑孩咧了咧嘴。短腿青年看着被捅灭的火炉和拉出半截的风箱,又看看紧贴石壁站着的他,骂一声: 小狗崽子!你来折腾什么?火也捅灭了,风匣也拉歪了,欠揍的小混蛋 。黑孩听到头上响起一阵风声,感到有一个带棱角的巴掌在自己头皮上扇过去,紧接着听到一个很脆的响,象在地上摔死一只青蛙。

滚出去砸你的石头子儿,小混蛋! 青年人骂着。

黑孩这才知道这就是小铁匠。小铁匠的脸上布满密集的粉刺疙瘩,鼻子象牛犊的鼻子一样,扁扁的,平平的,上边布满汗珠。黑孩看到小铁匠麻利地清理炉膛。又看着他从桥dòng的角上抓过一把金huáng的麦秸塞到炉膛里,点燃,轻轻地拉几下风箱,麦秸先冒出又轻又白的烟,紧跟着窜出火苗。小铁匠铲了一铲湿漉漉的煤,薄薄地撒在正在燃烧的麦秸上,拉风箱的手一直不停。又撒了一层煤。又撒了一层煤。炉里窜起焦huáng的烟,烟里夹带着呛鼻子的煤味。小铁匠用铁铲尖儿把炉中煤一戳,几缕qiáng劲有力的暗红色的火苗窜了出来,煤着了。

黑孩兴奋地 噢 了一声。

你还不滚,小混蛋!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子慢吞吞地走进桥dòng,问小铁匠: 不是压住火了吗?怎么又生? 他的语声沉闷,声音象是从胸隔以下发出来的。

被这个小混蛋给捅灭了。 小铁匠抬起煤铲指指黑孩。

你让他拉吧。 老头说。他把一块蛋huáng色的油布围在腰间,把两块蛋huáng色的油布绑在脚脖子上护住了脚面。油布上布满了火星烧成的dòngdòng眼眼。黑孩知道这就是老铁匠了。

让他拉风匣,你专管打锤,这样你也轻松一点。 老铁匠说。

让这么个毛孩子拉风匣?你看他瘦得那个猴样,在火炉边还不给烤成gān柴棍儿! 小铁匠不满意的嘟哝着。

刘太阳一步闯进来,翻着眼皮说: 怎么啦?不是你说的要个拉火的吗?

要拉火的不要他!刘副主任,你看看他瘦得那个样子,恐怕连他妈的煤铲都拿不动,你派他来gān什么?臭杞摆碟凑样数!

我知道你小子的鬼心眼子。你想要个大姑娘来给你拉火是不是?挑个最漂亮的,让那个蒙着紫红色方头巾的来?美得你这个臊包狗蛋!黑孩,拉风箱吧。 刘太阳冲着小铁匠说, 你他妈的好好教教他!

黑孩畏畏缩缩地走到风箱前站定,目光却期待什么似地望着老铁匠的脸。孩子发现,老铁匠的脸色象炒焦了的小麦,鼻子尖象颗熟透了的山楂。他走上前来,教给黑孩一些烧火的要领。黑孩的耳朵抖动着,把老铁匠的话儿全听进去了。

刚开始拉火时,他手忙脚乱,满身都是汗水,火焰烤得他的皮肤象针尖刺着一样疼痛。老铁匠面部没有表情,僵硬犹如瓦片,连看也不看他一眼。黑孩咬着下嘴唇,不断地抬起黑胳膊擦着流到眼睛上边的汗水。他的jī胸脯一起一伏,嘴和鼻孔象风箱一样 呼哧呼哧 喷着气。

小石匠送来磨秃的钢钻待修,看着黑孩那副样子,说: 能不能挺住?挺不住就吱声,还去砸你的石头子儿。

黑孩连头都没抬。

这倔种! 小石匠把钢钻扔在地上,走了。但很快他又折了回来,和jú子姑娘一起。jú子把方头巾扎在脖子上,整个脸显得更加完整。

桥dòng里的小铁匠忽然感到眼前一亮,使劲咽了一口唾液,又用肥厚的舌头舔了舔gān裂的嘴唇。他的两只眼睛不比黑孩的眼睛小,但右眼里有一个鸭蛋皮色的 萝卜花 遮盖了瞳孔。天长日久地用左眼看东西,养成了脑袋往右歪的习惯。他的头枕在右肩上,左眼里she出一道灼热的光,直盯着姑娘红扑扑的脸膛。十八磅的大铁锤头朝下站在他的两腿间,他手扶锤把子,象拄着一根拐棍。

炉中烟火升腾,黑烟夹带着火星直冲到桥面上,又愤怒地反扑下来。孩子的脸笼罩在烟雾里,他咳嗽着,胸脯里 咝咝 地响。老铁匠冷冷地看了黑孩一眼,从磨得油亮的皮口袋里掏出烟袋,慢吞吞地装上烟,就着炉火点燃,把两股白色烟喷进黑色烟里,鼻孔里两撮黑毛抖动着,他从烟雾里漠然地看了一眼桥dòng口的小石匠和jú子,这才对黑孩说: 少加煤,撒匀一点。

孩子急促地拉着风箱,瘦身子前倾后仰,炉火照着他汗湿的胸脯,每一根肋巴条都清清楚楚。左胸脯的肋条缝中,他的心脏象只小耗子一样可怜巴巴地跳动着。老铁匠说: 拉长一点,一下是一下。

jú子姑娘看到黑孩的下唇流出深红的血,眼睛里顿时充满泪水。她喊道: 黑孩,不给他们gān了。走,回去跟我砸石子儿。 她走到风箱前,捏住了黑孩那两条gān柴棍一样的细胳膊。黑孩拼命挣扎着,喉咙里呜呜地响着,象一条要咬人的小狗。他身体很轻,姑娘架着他的胳膊把他端出了桥dòng,他粗糙的脚趾划着地面,地上的碎石片儿哗哗地响着。

黑孩,咱不给他们gān了,你顶不住烟熏火燎,你这么瘦,流光了汗,就烤成锅巴啦。还是跟姐姐去砸石子儿轻松。 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放下,用一只手拖着他往石堆那边走。她的胳膊粗壮有力,手很大很柔软,捏着黑孩的手腕,象捏着一条小山羊腿。黑孩打着坠,脚后跟哗哗啦啦犁着地上的碎石片。 小傻瓜,小拗种,好好跟我走。 姑娘停住脚,回头对他说着,手用力捏捏他的腕子, 看看你这小狗腿,我要一用劲,保准捏碎了,那么重的活你怎么gān得了? 黑孩恨恨地盯了她一眼,猛地低下头,在姑娘胖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 哎哟 了一声,松开手,黑孩转身跑回了桥dòng。

黑孩的牙齿十分锋利,姑娘的手腕上被咬出了两排深深的牙印。他的犬齿是两个锥牙儿,这两个锥牙在姑娘腕上钻出了两个流血的小dòng。小石匠关切地走上前去,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绢要给姑娘包扎。她推开他,眼睛也不看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按在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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