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重逢_莫言【完结】(16)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

我们不约而同地溜下树冠,在枝杈纵横中,在洪水漫漫中,寻找钱英豪司令,寻找郭金库军长,寻找赵金团长,寻找魏大宝营长,寻找村支委张思国……往昔的辉煌梦想也许早已生长在柳树的年轮里柳树的纤维里,我们抚摸着裂绽疤纹、生满青苔的树皮,齐齐地叹一口气,六只忧伤的眼睛,碰在了一起。

英豪兄,赵金弟,想不到在树上碰上了你们。赵金咱还见过一次面,那时候兄弟我还潦倒着呢。把武装部的门捅成了筛子底,哈哈,比较痛快,还回家消灭了三个目标,老婆挺着大肚子跑到乡里,揪住民政助理,说宁愿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跟郭金库这个qiáng盗一起过了。民政助理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别记仇,肚子都这么大了,还闹什么离婚?我给你们调解调解就好了。我老婆说你不同意就在你这里杀身成仁。民政助理说,你真要离我可告诉你可别后悔。我老婆说头可断血可流不跟郭金库离婚不罢休。民政助理说县里来文件了,说凡在自卫还击战中立过功的复员兵全部农转非并安排工作,你跟他离了,他找个大闺女根本不发愁。我老婆一听这话,说不离了不离了,我不过说两句气话罢了。

郭说我捉摸着世界上的事真是不破不立,要不是我回家消灭了三个目标,好运气也不会来找我,晦气鬼也怕敢于战斗的复员兵,对不对,伙计们?他满脸得意之色,嘴巴笑成一条jú花。没及我们应和,他满脸的得意像被冷风chuī落的苍老花瓣,乱纷纷跌落在河水中,灿烂的彤云密布在脸上,他痛苦而激动地说:那天,在你们村里,英豪,你的装着一条木腿的老父亲站在我的面前。

他说:郭金库你还认识我不?

看着他那条木头腿,那佝偻的腰,那满脸的皱纹,我鼻子发酸,说:钱大爷,您老人家好……

你爹说:金库,你到我家来一趟吧,有点事和你商量商量。

老人在我前边一瘸一拐地走着,那条木腿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看着他脚上那双破旧的解放鞋我就想起了你,伙计,我心里非常难过。

家里只有他自己了。他让我坐下,要烧水给我喝。我忙说:大爷,您千万别忙活,我郭金库该死,几年也没过来看望您老人家,我对不起我的战友钱英豪……钱英豪,好兄弟,你在墙上冷冷地看着我,水渍斑斑的墙上有你的照片有我的照片有赵金的照片有魏大宝的照片还有张思国的照片……我怎么好意思让他老人家为我烧水?我说大爷您千万别忙活我不渴。他说真不渴?我说真不渴大爷您快坐下吧。他从炕席下摸出半包压瘪了的香烟递给我,说上次你们的一个战友来看我时扔下的——我记性不好忘了人家叫什么名字了——一直没舍得抽你抽吧。香烟变了味,我抽着,喉咙发gān眼睛枯涩嘴里发苦,我说大爷您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吧。

你家大爷说:

金库,听说你在乡里当了gān部,大爷我心里高兴。有一件事,我本想去乡里求你。正好今日碰了巧。金库大侄子,你大爷我也是当过兵的,不信鬼神,说出来你别笑话。

你家大爷说: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英豪对我说:爹呀,我在这里住不惯,这里太湿,房子里有很多白颈蛐蟮——他自小怕白颈蛐蟮——爹呀,你来把我的骨头起回去吧,把我埋到河北边的坟地里,埋在俺娘的坟旁边……醒过来我浑身冷汗,一脸老泪。心里想“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灵验?便躺倒再睡,刚一闭眼,英豪又站在我面前,说:爹呀,我知道你年纪大了,腿又不灵便,来这儿起我的尸骨不容易,但孩子在这里实在是住不下去了……一睁眼,又是一身冷汗。月亮把窗户纸照得雪白,耗子在炕下啃木头,一切都活灵活现的……叹口气,抽袋烟,再睡,英豪又眼汪汪地站在炕前,哀告我把他起回来……

你家大爷说:

金库大侄子,你和英豪是老战友,你又在南边走过,路熟,大爷想拜托你把英豪的尸骨背回来,来回的路费我承担。

我说:大爷,按理说你吩咐我的事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敢推辞,可这桩事儿不好办。您想想看,英豪埋在烈士陵园中,那里有专人管理,哪能允许掘墓起骨?只怕墓没掘开我就被人家当破坏分子抓起来了。再说,那里埋着那么多烈士,谁家的父母不想把孩子的尸骨起回老家?要是咱带了头,那不就乱了套了吗?

你家大爷点着头说:

大侄子,您说的对。大爷我是老糊涂了……这事儿就算了,你公事忙,忙去吧……

我说:大爷,英豪牺牲了,我就是您的儿子,今后有什么事,只管到乡里找我。

后来我听说大爷一个人去了云南。英豪,我郭金库还算个人吗?人家平度县的李立刚,十年内为牺牲的战友家寄去了两千多元,自己节衣缩食,连块手表都没有,这jīng神!哪像我,大爷拜托我这点事,我竟然借口推辞了,其实我是怕花钱。

“金库,你别说了,”我羞愧地说,“英豪牺牲十几年了,我也没给大伯寄过一分钱,我孬好还是个军官哩。”

英豪道:“你们俩都神经了是不?寄钱就是好战友,不寄钱就不是好战友了吗?不许再提这事。”

晚霞如血在河上流淌,一群群村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提着风雨灯,扛着铁锹,挟着草袋子汇集到堤上来。一个挽着裤脚的乡gān部在河堤上大声说:

“乡亲们,千万要提高警惕,县防汛指挥部来了电话,说今夜还有八百个流量的洪水到达我们这儿。”

“金库,别难过了,”钱英豪拍拍捶胸顿足的郭金库,说,“你没有错,你要真去起我的尸骨那才错了呢。我也没托梦给我爹,完全是他老人家思念我过度所致。现在,他把我起回来,让我脱离了集体,滋味难熬啊。”

“回来也好,守着家乡的热土,伴着父母,听着河流的声音,嗅着四时变化的气息。”我说。

“什么也代替不了战斗的集体,”钱英豪说,“现在我天天生活在对过去那火热生活的回忆里……”

他心驰神往的表情洋溢在脸上,如诗如画地另一世界的生活从他的嘴角流淌出来。他的嘴唇似乎不动,但他的话语却源源不断地贯彻到我们的心里。

……每天夜晚,星月上来,那两只猫头鹰鸣叫着,飞翔着,捕捉着田鼠饱餐着田鼠。战友们从坟墓中钻出来,齐集在墓前供少先队员过队日的空场上。值星参谋高喊着口令,调动着队伍,先是黑压压站成一个方阵,然后一声令下,一齐坐下,蓝幽幽、方正正一个团队。分不清谁是gān部谁是战士。几千只眼睛在闪烁,成群的萤火虫围绕着我们吊在树枝上的萤火虫口袋飞舞,光明围绕着光明更加光明。团长说:李参谋,起支歌子,雄壮点的,活跃活跃空气。值星的李参谋原是军文化处的,身材挺拔,嗓音嘹亮站起来像棵树。唱起来像把号。他领唱:说打就打说gān就gān,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钱英豪的歌声在树冠上响起,他的嘴依然没动一样,但他的歌声确凿地在树冠上在河上空回响:瞄得准来投呀投的远,上起了刺刀让它心胆寒。我们的歌声竟然也和着钱英豪的歌声在河道上回响:抓紧时间加油练,练好本领准备战,不打倒反动派不是好汉,打出个样儿给他看一看。政委站起来,说:

同志们,今天我们全团集会,为的是贯彻上级的指示。最近一个时期,围绕着边境开放,两国人民重修旧好的问题,大家心中都有些郁闷,还有一些不好的议论,什么“我们的血白流了呀”,“我们成了没有价值的牺牲品啦”,等等,同志们,这种思想十分危险,要不得啊。同志们,我们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命令我们打到哪里,我们就要冲到哪里。世界形势是不断变化的,国家之间的关系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当初我们与他们刀枪相见,为得就是今天的和平生活,人民之间是没有仇恨的,战争与和平都是政治的需要和表现形势。我们的牺牲是光荣的,过去是光荣的,现在依然是光荣的,将来也是光荣的,任何对我们的光荣牺牲的价值的怀疑,都是错误的,是十分严重的错误!

静寂如山,压迫着团队,猫头鹰的啼叫声渗进了石头。

感情容易冲动的华中光低声抽泣起来,在他的感染下,许多人哭起来。哭泣声渐大,发展成集团嚎哭。有的人哭声凄厉,像捏着脖子故意发出的怪声。团长大声说:

这是gān什么?娘娘们们的!军人嘛,活着是铁,死了是钢。

团长说:李参谋,起歌子,鼓舞士气。

李参谋擦着眼站起来,起唱: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士兵们因抽泣把歌唱跑了调,团长用高亢的嗓音把跑了调的歌子引向正路。唱完了歌,政委说:

同志们,我们从墓前的鲜花、从文学作品、甚至从恋爱中的男女的含情脉脉眼睛里、甚至从在和平的边境上安宁地吃草的水牛的耳朵上、甚至可以从丰硕的水果和沉甸甸的稻穗上感觉到,人民没有忘记我们。我们要像钉子一样钉在这里,借以报答人民的恩情。chūn节就要到了,为克服思乡情绪,各连队要排练些生动活泼的文艺节目,让欢声笑语伴我们度过佳节。

当时我想:要是赵金在这儿就好了。

你这个伙计,怎么盼着我死呢?我大声说,但我也分明感到我的嘴唇僵着没动,但话语却贯彻到树冠上二位战友的耳朵中去了。

郭金库说:这倒是一件新鲜事,死人还能开chūn节联欢会。

开个chūn节联欢会也值得你大惊小怪?这世界既是活人的也是死人的。死去的人以自己的方式占有世界。我们在联欢会上唱歌、跳舞、说相声、演活报剧。我们出操、巡逻、设伏、捕俘,亲人思念我们时,我们会停下手边的工作,回报亲人以思念。

如此说来,大爷把你起回来,你并不情愿,郭金库的话语贯彻着我们。

这怎么说呢?我很矛盾,当时很矛盾现在依然很矛盾。远离了父母也痛苦,远离了集体也痛苦。我爹拖着一条木腿,千里迢迢去了南疆,一路受尽磨难,真也难为了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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