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重逢_莫言【完结】(8)
“呶,报幕员!”
我赶紧看他一眼,说:
“不像吧?她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钱英豪说:“要是不是她,我把眼珠抠出来给你当玻璃球儿玩!”
我又看了她一眼,说:
“模模糊糊有点像。”
“别的不说,你就看看她那嘴吧,我敢打赌,咱全要塞的女兵数她嘴大。”钱英豪肯定地说。
当我遵照着钱英豪的指示,再次回头专门去看她那张大嘴时,却碰上了她那恶狠狠的目光,吓得我赶紧缩缩脖子,抽回眼睛,听到她在背后骂我们:
“流氓!”
她的骂使人感到羞愧难当,因为我忽然意识到,不着彩妆的她更加令我迷醉,而最让我迷醉的竟是她那张大嘴。
她提着上台报幕的那束鲜花依然是去年献给我们的那束花。她把它摔在桌子上,离着我很近。我看着那束花上沾着灰尘和化妆油彩,果然是束塑料花,钱英豪果然经验丰富。我不由地去看她,但她已把身体侧过了,将半个脸半个身体对着我们。她的脸上涂着浓厚的油彩,耳朵后边和脖子上的皮肤显得又灰又huáng,这种对比使我产生了不舒服的感觉。她从化妆桌上端起一只用绿色塑料绳编织套套着的果酱杯子,凑到唇边,轻轻地呷了一口水。杯子里有两枚黑黑的东西晃动着,钱英豪说那是治哑嗓子的中药胖大海。喝完水后,她又拿起一管红颜色对着镜子抹了抹嘴唇。她的舌苔焦huáng,腮上有一些白色的小包从厚重的油彩中凸出来。这个像仙女一样在我的思念中生活了一年半的女人,现在竟然与我近在咫尺,我看到了她的永远无法被台下观众看到的东西。钱英豪竟然大模大样地问她:
“老牛,我们的节目什么时候上?”
她用舌头抿了一下嘴唇,斜看我们一眼,冷冷地说:
“节目单上不是印着嘛!”
然后她对着我们十分牛皮地皱了皱鼻子,狠狠地用白眼剜了我们一下,匆匆地跑出了化妆室。
节目单上印着:
滑稽小品:
吃豆。
表演者:
钱英豪、赵金(huáng县守备团战士)
说实话,我们俩都不是浓眉大眼高鼻梁的英雄形象,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当了演员登了台,尽管是临时借调的。这件事纯属偶然:七七年chūn节,怕新战士想家,连里要组织文娱晚会。指导员说,“四人帮”都粉碎了,今年咱要解放思想,不再搞什么“击鼓传花”、“诗郎诵”等等老一套,大家开动脑筋、出点新花样,只要内容健康就行。好的节目推荐到团里会演,在大礼堂,尤其是新同志要各显神通,有本事不露可就埋没了。
指导员训话后,钱英豪找我,说:
“赵金,咱俩出个节目吧?”
“你别逗了,我这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见了生人脸就红,让我出节目,你还不如杀了我算了。”我没好气地说。
“我这个节目好演,不要你说一句话,只要你上了台,张着口等着就行了。”钱英豪狡猾地笑着说。
“这算什么节目?”我纳闷地问。
钱英豪笑着说:
“这个你就不懂了。哎,我问你,还记不记得张老六?”
“当然记得,”我说,“咱跟着他割过草。”
“吃过他烧的豆!”钱英豪特别qiáng调道。
张老六是我们村里的孤寡老头,秃头,小眼睛,罗圈腿,满肚子鬼狐故事,以割草卖草为生,提到张老六,我的眼前立即展开了故乡那一望无际的荒草甸子,金秋时节,草梢huáng了,草缝里盛开着野jú花,满甸子香气浓郁。天蓝得令人目眩,蓝天上悬挂着白得让人头晕的云。我们赶着牛,跟着张老六,到荒草甸子里去。头上一片婉转的鸟鸣,地下奔跑着野兔子。到了甸子边缘,老六说:“孩儿们,偷豆子去吧!”我们一窝蜂扑到邻村的豆地里,每人拔一堆gān透了的豆棵子,抱着,跟着张老六,牵着我们的牛,深入到草甸子中央。老六把我们偷到的豆棵子集中起来,吩咐我们去拾点gān草。我们一哄而散,四下里拾来gān草,集中到老六身边,老六把gān草顺成一溜,把豆棵子均匀地铺上,然后在上风头点上火。火似一条龙往前走,噼噼啪啪豆爆响。火着到头,地下余下长长一条灰烬,个别的草梗还在扭曲着燃烧,冒着细弱的青烟,大批的青烟消散在草地里。适才的火焰烤得我们肚皮灼疼,焦豆的香味已从薄灰中散出来。张老六的秃头上汪着一层油,沾着几线白灰。我们都看着我们的领袖。他说:“脱下褂子来,都给我煽!”我们脱下褂子,煽煽煽!煽煽煽!煽走灰烬露出青色的地皮和均匀地散布在地上的焦huáng的豆。张老六烧豆的技术一等第一,不焦糊不夹生,又苏又脆,香气满嘴。他说:“吃吧孩儿们!”嗷地一声我们扑上去,有跪着的有蹲着的,用最快的速度吃。有单手捡了往口里掩的。有抓起一把chuīchuī灰屑整把往嘴里掩的——这是我的方式,虽笨拙但实惠,缺点是经常把泥块、兔子屎之类的东西吃到嘴里去。张老六是吃豆的技术能手,他左右开弓,手指像jī啄米一般迅速。我们是把豆掩到嘴里,张老六是把豆远远地投进嘴里。他不用眼睛,全凭感觉,焦huáng的豆粒百发百中地蹦到他的嘴里去。吃完豆后,我们的嘴巴乌黑,张老六的嘴巴灰尘不沾。钱英豪羡慕他吃得潇洒,跟着学,开始很慢,不几天后便超过了张老六。钱英豪心灵手巧,学什么会什么,上树、凫水、夹鸟、打弹弓,都是一流高手。我也跟着他练这练哪,但什么也练不成……
他找了一个酒瓶子放在窗台上,退后几步,从口袋里摸出一把huáng豆,对我说:
“看着。”
然后他把那些huáng豆一粒粒地往酒瓶里投,虽然不是百发百中,但也是八九不离十。我很佩服但决不惊讶,我知道他什么事都能gān出来。他说:
“看到了?”
“看到了。”
“明白我的意思了没有?”
“不明白。”
“你真笨!”
“我从小就笨,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我想咱俩出个吃豆的节目。”
“怎么吃?”
“咱俩上台,你张着口,我把豆粒一粒粒都投到你嘴里去。”
我一听就火了,说:
“你想用生huáng豆胀死我?”
他笑着说:
“你个笨蛋,我到炊事班炒熟不就行了。”
我担忧地说:
“你能保证颗颗都投到我嘴里去?”
“咱练练试试。”
他让我背靠窗台站着,他自己退到墙根,命令我:
“张开口!”
我张开口。
“把嘴咧大点。”
我咧大嘴。
他摸出huáng豆,投过来,huáng豆打到我的鼻子尖上。
“你别瞎胡闹了!”我摸了一把鼻子说。
“第一颗不算,人家pào兵打pào还允许试she三发呢!好伙计,张大嘴,让我练练。”
我仰起头,张开嘴。
他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一粒huáng豆,稍微一瞄准,嗖一声,那粒huáng豆果然恰好飞进我的口腔。连续投了十几颗,除了有一颗打在我嘴角上弹落在地外,其余的发发命中。这时正好副指导员进来,一看这阵势,问道:
“钱英豪,你又拉着赵金搞什么鬼名堂?”
钱英豪说:
“报告副指导员,我们俩正在排练文艺节目。”
副指导员说:
“什么文艺节目?”
钱英豪说:
“吃豆。”
我把嘴里的huáng豆吐出来攥在手里,看着钱英豪对副指导员连说带比划地讲解着我们的节目。钱英豪说完了,副指导员歪着嘴笑道:
“你这小子满肚子歪门邪道!你们表演一下给我看。”
钱英豪又把几十颗huáng豆扔到我的嘴里,这次是每发必中,没有一颗瞎的。副指导员也不由地赞叹道:
“你小子,在这儿当兵真是屈了材料,应该把你送到杂技团里去!这个节目基础不错,来来来,咱把它提高一下!”
副指导员很有文艺细胞,他让我不要僵立不动,要主动配合钱英豪。副指导员说:
“这个节目有两个方面的要求,第一方面的要求是针对钱英豪的:你要练到不论从什么角度、不论用什么姿势,都能把huáng豆投到赵金嘴里去。第二方面的要求是针对着赵金的,赵金要练到能用嘴巴接到不论钱英豪从什么角度,用什么姿势投过来的huáng豆的程度。”
“副指导员,”我担忧地说,“那我不就成了一条大huáng狗了吗?”
副指导员笑着说:
“可以用狗的意识去练,但你不是大huáng狗。”
“副指导员,能不能让炊事班把huáng豆炒熟?”我问。
副指导员潇洒地说:
“没问题,先炒十斤,用完再炒。”
我们的节目在连里引起轰动。到团里又引起轰动。据说我们那个不识字的大老粗许团长说他奶奶的从哪里招来这样两个日怪兵,简直是成了jīng。我们在团部礼堂演出时,观众席上有一个女人是战士业余剧团副教导员的家属,她把我们的表演情况告诉了丈夫……就这样,我们坐在守备区礼堂的化妆室里了。
前台主任冷漠地通知我们:
“《吃豆》准备上场。”
我和钱英豪走出化妆室,站在一道侧幕后,与千娇百媚的牛丽芳站在一起。舞台上正在表演着陕北秧歌剧《兄妹开荒》,男的侉声侉气,女的尖声尖气,脚后跟跺得舞台上的地板扑通扑通响。牛丽芳斜着眼看我们,我感到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对我们的轻视和仇恨。
《兄妹开荒》演完了,两个演员气喘吁吁地走到后台,正为一件什么事在低声拌嘴。台上开荒,台下吵嘴。牛丽芳闪到舞台上去了,我清楚地听到她向台下观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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