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良没有言语,就只是听着,听着那些他没有在江湖上听过的深宅内幕,听着那一声声“造孽”的叹息,然后在微微s-hi润的豆角皮上碾灭了半支烟。
他脑子里,都是刚见到桂六爷的时候的场景。
那个刚刚过了花甲之年,六十大寿的生日宴惊动了半个北京城的道儿上手眼通天的人物字号,和这剥豆角的老女佣描述的,可谓严丝合缝,实打实的,就是他所见到的那个人。那些外人未必知道的家事,跟他这个外人所知道的公开的事,若说不是同一个人干的,鬼都不信。
桂六爷,大名桂天河,没怎么念过书,唯独心狠胆大,十来岁就成了地面儿上的一个祸害,二三十岁便成了气候,如果说宗政良混江湖,还会讲义气凭良心,关键时刻真敢两肋c-h-a刀豁出命去。那么,他桂天河混江湖,就只能说是随时可以豁出别人的命去,至于义气良心之类云云,也不过就是嘴上讲得漂亮罢了。
他是肯给别人好处的,可他也同样可以翻脸不认人,前一刻你还是他的心腹乃至过命的交情铁打的弟兄,下一刻,他就会为了更大的利益把你卖个干干净净。对桂天河而言,没有什么卖不得,只要有利可图,他连庙里的神仙坟地的小鬼都敢捉来换钱,换名,换“家业”。
他的贪欲,正如他的名字,是一条天河,没人能够填满,永远不可能填满。
但对此,他的亲生母亲,并不觉得羞耻。
“宁生贼子,不养痴儿!我们家老六前头五个哥哥姐姐都没活到能孝敬老娘的岁数,就他一个保住了,现如今他得了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先想着给我送来,就冲这,他就是把天捅下来,老姑n_ain_ai我替我儿子顶着!”这,就是当年桂老夫人得知自家老六为非作歹时给予他人的答复。
于是,无法无天的桂老六,就这么在乱世里,无法无天了几十年。官家舍不得抓他,因为他舍得给官家塞钱,老百姓自然也是不敢惹他,谁又非得跟自己过不去呢?世道已经够乱了,保命第一吧。
对于这样的一个魔障一般的人,宗政良不是不想拒绝在其手下谋生路,但自己毕竟是在天津卫没那么容易就东山再起的,更何况,又有前任老板的人情托让,终归难以全身力退,加之自己又尚且未到金盆洗手隐退江湖的岁数,也没到山穷水尽只好一走了之的地步,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先应下来的宗政良,才就这么成了桂天河的手下。他不知道自己能呆几年,但所幸并不是直接给桂老六卖命的,只在这套外宅暂且安身,倒也并非难事。
大概吧。
就算,那位二少爷,真的是很难对付的。
从他刚一进门,就怒冲冲跑下楼来,拦着不让他再多往里走一步的少年;瘦得有点儿可怜,但是眉眼生得还很有几分英气的少年;头发快要长得像个女孩儿,脾气却大得可以还相当不讲理的少年,就那么堵在他面前,盯着他,而后指着门口的方向让他怎么进来的怎么滚出去。
宗政良略微低垂着眼,看着对方。
“你亲爹叫我来的,我不能出去,就算出去,也是用脚走,怎么滚着出去,我活了三十来年,没学过。”
回话挺横,宗政良不是故意找茬,他只是奉行着自己的原则,你客气,那我也客气,你跟我横,那,对不住了,就看谁更横吧。管你是谁的少爷,你那大流氓的爹都没这么带着倒刺儿地跟我说话,你凭什么?我怕你?
被硬呛了一下子的少年显然愈加恼火了,但他没来得及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因为就在他气鼓鼓地要发作时,门口走进来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
那便是给宗政良叨叨桂家“家丑”的老女佣了,胳膊上挎着菜筐子的老太太,似乎听到了什么争端,又似乎想要假装没听到任何争端,低声咳嗽了两下,只是跟少年打了个招呼,就往厨房的方向拐过去了。
而眼看着来了旁人,也有点不好继续发作的桂二少爷,紧紧抿着嘴唇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来,用那瘦瘦的指头,直接指向楼梯后头的厨房门。
“还愣着干什么?去给丁婶儿帮忙啊!!”甩出来一个虽说照例不中听,却比刚才的那个“滚出去”受用了一点的命令,都不知为何会对一个刚刚见面的陌生人就如此大的火气的二少爷,涨红着脸,转身迈步就又腾腾腾跑上了楼。
宗政良看着那个衣着单薄,身子骨更是单薄的背影,两手c-h-a在裤子口袋里,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脱掉自己的大衣,随手搭在一旁的沙发靠背上,又从贴身马甲兜里掏出烟,点上一支,吸了一口,便直奔厨房方向走去了。
他不认为自己去厨房是真的要按照那位脾气莫名差劲的二少爷的命令——帮忙的,因为他确实没做什么实际的事儿,看来是很习惯于大包大揽的老太太不让他动手,只说这种小事儿根本不用帮忙,就十分麻利地抓了盆子锅子,走去餐厅,坐下剥豆角了。
再然后,便是从试探x_ing的招呼开始的交谈,宗政良不知道该不该说自己走运,又或许只是老人话多,居然意外得到了一些关于桂家的私密消息,他本身并不是一个很喜欢打探的人,但那些消息,不可不说对于一个刚刚踏进这深不见底的桂家门槛的人来说,是有着极大用处的。
不过,宗政良并没有得到什么更进一步的讯息,一方面是他也不愿意表现得那么急于了解内情,一方面,则是那骄纵跋扈的二少爷,又在给他找麻烦了。
哈……才刚刚认识,连五官的具体轮廓还没记住呢,就可以说“又”了?这个麻烦,到底有多麻烦啊,这块烫手的山芋,到底有多烫手啊……
丁婶儿洗豆角的时候,宗政良听见了从楼上传下来的脚步声。赶快起身去看,抬头时,那已经换过衣裳的少年正迎着他的视线往楼下走。
坦白讲,宗政良有点惊艳。
因为他没想到脱掉了单薄的,西洋式的睡衣,换上了传统的长衫之后,这个孩子整体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头发,梳到后面去了,有点随意地用黑色梳头绳潦潦几下绑了起来,长衫是墨绿色缎子面儿的,上头是黑丝绣的牡丹花,这种花色甚是特别的料子极为少见,然而颇能衬托出大家少爷的某种气质,也让本来就肤色偏白的少年愈加苍白了几分。瘦削的身体裹在长衫里自然显得有点逛荡,不过,没了头发的遮挡,完全展露出来的五官,会让人没心思去注意衣衫是否略有几分不够合体。
这孩子,果然还是生得漂亮。
太年轻了,皮肤光滑到一定程度,紧绷绷透着十来岁的r_ou_`体才会有的色泽,眉毛和头发一样颜色有点偏浅,可是形状好看,微微上扬着,有那么点桀骜,很好地配合了那双总是透着倔强目光的眼睛。鼻梁直挺,嘴唇柔和,下巴的线条则有种年轻男人才会有的不够粗犷的刚毅。所有的这些,都让宗政良错不开视线,他明白盯着主子看是不体面的,可他仍旧错不开视线。这种放肆大胆很快就激怒了被盯着看的人,桂秀峰眉头一皱,停下脚步,站在距离地面还有个五六级的楼梯上,一脸不悦,直接质问了一句“看什么看?!”
宗政良没有回答,只是轻描淡写,耸了一下肩,继而反问:“要出去?”
“你怎么跟我说话呢!?”眉心皱得更紧,少年开始端起架子了,“连句‘二少爷’都不叫,你当你是谁啊!”
“……不是说过了吗。”双手c-h-a兜,宗政良不仅没有被训斥了的紧张,还轻轻扬起了一边嘴角,他没打算笑,那也不是笑,他纯粹就是在奉行着自己的原则,要用自己的方式让这孩子懂得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对他的蛮横言听计从俯首帖耳,“你要出门,得由我护送,这是桂六爷安排好的。”
一提到桂六爷,桂秀峰似乎更是恼怒了几分,骨感的指头死死捏着楼梯扶手,咬着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脆直接迈步就继续往下走。
“我不需要他安排我的事儿,你少管我。”
最后几步台阶,很快就走完了,少年跟宗政良擦肩而过,看也不看他,继续往门口走去。不过,他没有成功,因为那个并不喜欢被无视的男人,直接伸手,攥住了他的胳膊。
老天……这是胳膊吗?这是一个十来岁半大小子该有的胳膊吗?这么细,简直比女孩子都不在以下了,这小子到底吃什么长大的?还是说他根本就没吃什么?!
“你敢碰我?!谁给你的胆子?!”突然被拉住,桂秀峰自然而然,急了眼,他用力挣扎,语调虽然蛮横,可眼神……简直就好像要被拖到暗处分尸了的受害者一样惊恐,也正是这样的惊恐,让宗政良一下子松了手。
这不是一个宅门儿少爷会有的表情,他的怕,是受尽了惊吓和折腾的人才会有的,那双眼里,藏着的是困兽,是惊弓之鸟。
一下子松开了手,本来还想让对方也见识见识世上不是只有他才有脾气的男人,微微皱着眉头,往后撤了一步,做了个“算你赢”的手势。
“我本意不想吓你。”言语上多少服了点软,宗政良腔调温和了些,“可我拿人钱财,就要替人办事,你要出去,我是非跟着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