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不上费心。”宗政良摇摇头,心里有点微痒,那是好奇这要人命的二少爷到底能乖到何时的微痒,是一种莫名涌起的兴致。
“不知道宗政先生……哪年生人?”看不出对方心思的女人轻声问。
“啊,光绪十四年。”虽说突然被这么直接问生辰年有点意外,但宗政良还是如实说了。
女人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继而开口:“这么说,比我还大三岁,以后,就称呼您一声‘宗政大哥’,不知道可不可以?”
听到这样的提议,愣住的是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宗政良本人,他从没被雇用自己的人称呼过什么“大哥”,这不会太热络了吗?这还是江湖主仆应有的路子吗?
而另一个愣住的,便是刚才还乖乖守着母亲的桂秀峰了。如此不见外的叫法,放在一个刚刚让他当街出丑的男人头上,就让这位二少爷打心眼儿里焦虑烦闷恼羞成怒起来。但他并没有当着母亲的面马上爆发,沉默之后,他反而笑了。头还半低着,眼睛则狡黠地一翻,滑溜溜的目光停留在宗政良身上,滑溜溜的语调紧随其后,直接酸进了宗政良耳中:
“既然……我母亲叫你一声‘大哥’,我自然也不能没大没小乱叫了。按岁数,你是我两倍还多了一岁,不如,就干脆论辈分,让我喊你一声‘娘舅’,如何啊~?”
宗政良并不是没当过大辈,如果真的死抠江湖辈分,他的级别是不低的。当初在天津跑码头,血雨腥风里帮着老大夺地盘的时候,他是同辈弟兄当中岁数最小的,帮会,和武林门派一样,只看资历,不看年纪,于是发展到最后,就形成了跟他年纪不相上下,乃至比他还年长的“门生”都要叫他一声“师爷”的局面。
但,那毕竟是江湖。
江湖再凶险,也是讲规矩的,论资排辈,没人不服不忿。而被纯粹是出于戏弄的目的叫“娘舅”……
这就得好好暗自记一笔账了。
宗政良面无表情,甚至还微微挑着嘴角,他心里的种种,只有他自己知道。而缺乏直接反应,无法明显分辨出喜怒的反应,多少还是让恶作剧的人有点不满,桂秀峰抿着嘴唇看着他,轻微的挫败感不言而喻。
坐在床上的女人当然不知道这两位到底有过什么过节,纤细的指头抬起来摸了摸儿子的发梢,有点无奈地说了句“秀峰,别闹”,便再度看向宗政良,问他是否已经安顿好。
“啊,还没,今天刚到。”男人回过神来,摇摇头,“行李箱都还在老宅放着,今儿个,就是过来认认门。”
“那,老宅那边,怎么安排您的?”
“说是让我住下。毕竟,是贴身保镖。”
“既然这样,一楼还有一间空房,宗政大哥要是不嫌太窄,就住在那儿吧。如果要是不喜欢,我可以让丁婶儿到二楼去住,二楼除了我和秀峰各自的房间,还有一间略小的卧房,其实,当时是想让丁婶儿住来着,可她说自己还是喜欢挨着厨房,说是不闻着大灶柴火的余味儿,就睡不安稳。”轻声说着,轻声笑着,女人话音刚落下就突然咳嗽了一阵,旁边的桂秀峰连忙掏出手绢递给母亲,又从一旁的白色小桌上拿了水杯,一边缓缓抚着后背,一边递过温热的药茶。
那个场景,宗政良眼里心里都很清楚,若不是相依为命的亲母子,是不会做到这个程度的。并非是多么殷勤,而是那种不需言语的默契,这骄纵跋扈的少爷,想来定是真心孝顺,而非做给他这个外人看。
终究是个识相的人,宗政良没有过多逗留,只说那夫人先休息,我去楼下等,他就转身出了房间。卫世泽跟在他身后,轻轻带上房门后边下楼边和他搭话。
“宗政先生是本地人?听你讲话,听不出有什么口音。”
“啊,不是,我在天津卫长大的,只不过会讲北京的官话罢了。”想着这个满脑子都是救死扶伤的大夫看来也不怎么关心时政新闻,不然刚才听到他的姓名就会意识到他到底是何许人也了,宗政良只简单说了一句和天津有关的事实,就直接拐远了话题走向,“硬要寻根的话,我祖上是山东蓬莱。”
“啊……蓬莱啊。”像是听到了颇为熟悉的地方而不至于因为无知而陷入僵局地松了口气,卫世泽点点头,“难怪宗政先生这么高大,原来是山东的汉子。”
被那小心打量的眼神弄得有点尴尬,宗政良迈开原本为了讲话而停下的脚步,继续往楼梯拐角处走:“卫大夫是哪里人?”
“我啊,我老家无锡,世世代代,住在古运河边上。走个没几步,就是清名桥。”提到故家,就高兴起来,看着怎么也有三十而立上下的男人,眼里现出孩子般的快活,“后来到了上海开埠,日渐繁荣,祖辈看到了商机,便过去谋财路,也就定居下来了。父亲算是有眼界的,从我小时候就把我送到洋人开的学校去念书,本来想让我学些更好的西洋经商之道,谁知我y-in差阳错成了他的‘叛徒’,对经商毫无兴趣,偏偏萌生了学医的念头。再后来,就顺着学医这一条路‘跑到了天黑’,执着到放不下了。三年前,洛氏基金帮助开了协和医学院,校长麦克林我是认识的,他写信给我说,这将是全中国乃至全亚洲最木奉的医学学术中心。我呢,是个经不起‘学术’二字的诱惑的人,也就狠了心,提了行李跑来北京了。一边开诊所,一边借着有这层熟人关系,去医学院‘蹭课’,当个大龄的c-h-a班生。”
这么一段经历,听来还真有几分传奇,是那种见多识广同时体会过漂泊转徙滋味的人可以感同身受的传奇,宗政良略作沉吟,不想用自己的成长经历和人家的对比,毕竟,就算同样是充满着血腥味,人家的职业是为了“治”伤,他呢,则是为了“致”伤。这样的比较无论如何都可叹又可笑,宗政良只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脸上不动声色,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本想就这么走去楼下,在窗边明显是会客用的沙发上坐坐,可以跟这个还挺和善的大夫继续闲谈,若是谈得无趣了,就去院子里吸烟打发时间。然而,他刚刚拐过楼梯转弯处时,一个自下而上走过来的人,就摄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的计划出现了不可抗的波动。
那是个漂亮到没天理的男人。
男人,也许本不该用漂亮这个词汇形容的,一旦能称得上漂亮,就带了几许妖娆暧昧的味道。这个人,恰恰以最佳方式,诠释了作为一个男人,可以具备的最大限度的妖娆和暧昧。
杏色的缎子面儿棉袍上绣着大朵的木槿花纹样,肩头的黑貂皮绅士披肩随便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价值不菲,头发背向脑后,然而又背得不那么齐整,像是发油用的不够,又或者不知是不是在哪里被蹭掉了大半,几缕头发慵懒挑`逗地垂在同样慵懒挑`逗的眼角眉梢。男人的五官堪称精致绝伦,但并非时下流行的那类面如冠玉浓眉大眼的美男子,而是男旦戏子一般,很有几分英武之气和妖媚之气混杂的味道,这样的气质,可以同时让男人和女人都对他欲罢不能,宗政良是承认这一点的,因为他虽说没有欲罢不能,却也真的被吸引过。
是的,吸引“过”。
他认识他。
对方也同样认识宗政良。至少四目相对之后,那个余醉未消的浅笑已经可以说明一切了。
“是你啊……”男人低声念叨了一句,嗓音微微带着甜腻的沙哑,又看了看旁边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卫世泽,便几步走上前来,隔着大衣笔挺的领子,摸上了那结实的胸膛,“宗、政、良,对吗?我没记错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否认也是多余,其实宗政良也并不想否认,只是多少介意于这个还算颇为正式的场合,以及惊讶世界居然如此之小。
“我跟他是认识的。”不等他开口,那男人就看着一旁的卫世泽笑了起来,“之前我在天津卫法租界讨生活的时候,这位宗政先生,也算是我的恩客大爷之一呢。”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还是以如此自然而然的态度,不会有哪个体面人不觉得不体面的。但显然卫世泽也对这个公狐狸精一样的男人到底从事什么“行当”清楚得很,因为就算眉心一皱,肩膀一僵,他还是清了清嗓子,缓过神,轻轻浅浅,百般无奈点了点头。
“啊,看来,宗政先生说是天津长大的,不是逗我的了。”
就这样被猝不及防戳穿了自己的某种喜好,即便是宗政良这样处变不惊的老江湖,也或多或少有了几分尴尬,但也正因为他一贯的处变不惊,局面没有失控,只稍稍僵住了片刻,他就像面对着久别的旧交那样,并不避讳地和对方视线交汇,确认着那妖孽的姓名。
“……褚江童?”
“正是~”被叫对了名字,狐狸男笑得很是开心,懒懒散散靠在楼梯扶手上,叹了口气,好似挺感慨地打量着宗政良,“当年,你在陈九爷手下最风光的时候,可是干了不少大买卖呢,骏华公司的死对头,白月楼的后台老板肖祖兴横尸街头,这事儿是不是你的手笔?现在都过了好多年了,你能跟我说实话了吧?你带着一身的枪药味儿大清早翻窗进我卧房,没一会儿巡捕的哨子就响彻整条街了,我算不算误打误撞成了那案子绝好的人证?嗯?唉……光y-in似箭斩人的刀啊……这一晃,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你说,要不是我当时闭口不提半个字儿,你都活不到今年上半年暗杀那个官儿,就进了牢房,见了阎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