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溟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警长呢?警长该怎么办?它无依无靠,只会被赶出家门,变成脏兮兮的一团,毛都结缠在一起,靠别人的施舍过活,在屋檐下的角落里躲雨——它甚至连这个冬天都捱不过。
顾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他低垂着头,望着灰色的水泥地,脑海里全都是顾烨无助地落泪时的模样。
他从来没有见过顾烨那样脆弱、崩溃、那么声嘶力竭,就好像……就好像他也只是一个可怜的普通人,他也会难过、会受伤,有血有r_ou_,也有七情六欲。
这世界这么大,顾溟万事俱备,却在这一刻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他都三十岁了,辗转迁徙,跋山涉水,孤零零的,仍然找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
“大哥哥,你怎么啦?”
顾溟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厚厚的毛衣撑着她黑白色的小羽绒服,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水灵的小企鹅。
她声音稚嫩,甜得像棉花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看着他,“你怎么不回家呀?”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呀?迷路了吗?”
小女孩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塑料袋,上面印着连锁超市的商标,“我在等妈妈过来。”
“你妈妈呢?”
她回过头,伸出手,指了指街对面的超市,“她把东西落在那里了。”
“那你怎么乱跑呀?还跟陌生人说话,你就不怕我把你拐跑了?”
小女孩用力摇了摇头,“因为你不开心。”
“我怎么会不开心呢?”
“你就是不开心。”
“瞎说。”顾溟摸了摸她被风刮得发红的脸蛋,“冷不冷?”他脱下了围巾,给她松松垮垮地围上一圈,生怕勒着她。
小女孩看他的围巾都被拖到地上了,连忙拿起来小心地攥在手里。
有位女人从超市门口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她看见女儿竟然在马路对面,在司机的叫骂声中闯过斑马线,一边跑一边大喊她的名字。
顾溟牵着她的小手,把她带到女人跟前,“你妈妈都着急了,下次可别乱跑了。”
女人看顾溟形单影只,明明是冬天,却只穿了件单薄的外套,生怕碰上了人贩子,想要骂上几句,又怕周围藏有他的团体,僵硬地说,“快,把围巾还给这位哥哥。”
小女孩慢吞吞地取下围巾,递给顾溟,被妈妈连拉带拽地拖着往前走。她回头对他说,“大哥哥,你也早点回家呀,不要一个人在外面,不然会被坏人拐跑的。”
手机又嗡嗡地震动起来,只有百分之一的电了。几杯啤酒下肚,申圆正是兴奋的时候,“哎哟,可算是接电话了,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呢。”电话里的背景声很嘈杂,有酒杯的碰撞声,申圆似乎转头跟同事说了几句话,跟着笑了两声,又问顾溟,“来不来呀?安明,真的就差你啦,不要这么宅,不健康的!”
顾溟拿着电话发了一会呆,说,“来。”
杜以泽躲在街对面的黑色树荫里,歪着脑袋用侧脸和肩膀夹着手机,一边给烟点火一边说,“你那边怎么样了?”
李明宇小声地说,“烨哥还在睡呢,哎,我今晚估计都得呆在这了。祖宗爷要是有什么动静,你得赶紧跟我说。”
杜以泽吸一口烟,换了只手握住电话,吐出一个小烟圈,“早进去了,我都在门口守了半天了。”
他挂了电话,正准备上前,却看到顾溟从长椅站起来,转身往回走。
顾溟回到夜店,直接走向酒吧区,这一块不比舞池聒噪。申圆穿了一条酒红色的包t.un裙,一个人坐在吧台边,冲他激动地挥手,“来啦?电话也不接。”
顾溟在她身旁坐下,抱歉地说,“我的手机没电了。他们人呢?”
“都回包间了,我等着接你呢。”
“不好意思,让你们等这么久。”
“你怎么只穿这么一点?”申圆拦住调酒师说,“再来一杯威士忌酸。”又转头问顾溟,“你要喝什么?”
“伏特加,谢谢。”
调酒师在杯里放了几块冰,调了点伏特加加干姜水推给顾溟,他没喝过伏特加,只知道是烈酒,试图用它暖暖身子,结果一大口下肚,呛得他差点吐了出来。
申圆乐得直拍桌子,“你要不行就换个度数低一点的得了。”
顾溟一只手捂着嘴缓劲,另一只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没事。
“对啦,你多大啦?”
他喘口气,答,“快三十了吧。”
“怎么看起来完全不像呢?”申圆摇头道,“太不公平了,凭什么女人总是衰老得这么快?唔……我三十三了,虽然没比你大多少……总之,男人和女人真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生物啊……”
顾溟看她真的有点上头,问,“您要不要回包间坐一会?”
申圆咧嘴哈哈大笑了两声,“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叫什么吗?夜店n_ai妈。”她眨了眨眼,神情突然变得黯然起来,“我前半辈子都在爱人,现在就只想要一个全心全意爱我的人,可是来不及了,我都没有资本了……唉,说多了矫情,但我可真是羡慕你啊。”
顾溟不置可否,含了一口伏特加到嘴里,这酒烧得他舌头都疼。他第一次见到申圆如此失态,原来夜店n_ai妈也有喝大的时候,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羡慕他呢?
申圆突然靠到他身边,伸长胳膊,给他看自己的左手,“你看看,你看我的戒指。”
然而她的无名指上只有一个浅淡的戒指印,昏暗的灯光下,不努力找的话根本不可能看见。
“挺好看的,而且挺贵,不过已经被我扔了,因为我的自尊心更贵。”申圆在他耳边说,“我不知道你跟顾总之间有什么摩擦,我也不会八卦。就事论事,我都是羡慕你的。”
听到这声“顾总”,顾溟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请不要再拿我开玩笑了。”
申圆以为许安明在否定老板对他的感情,连忙说道,“我可是女人哎,怎么会看不懂?”
他心下觉得女人确实和男人不一样,可又完全没有向她没有解释来龙去脉的必要,伸手去拿她手里的酒杯,“您还是歇一会再喝吧。”
申圆立马将酒杯护在怀里,“我是不是真的运气就很差?”她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就等不到老板那样的人?”
她虽然满口顾烨,顾溟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并不是意在讨论他,或者那位前夫——顾烨只是她眼里一个飘渺的象征符号。只有在酩酊大醉的时候,申圆才有机会承认自己也是需要关爱的,这样她才能在清醒过来以后潇洒地断片,将自己的脆弱归结于酒精。
顾溟争不过她,更没法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跟一个醉酒的人争论事实真假注定会是白费劲,他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讲,“真要就事论事的话,这些人也可能会成为你的负担。”他望着玲琅满目的酒柜,说,“会打破你的幻想,会让你为你的自作多情后悔。”
“道理是这么讲,可是我不是小女孩啦。再说了,女人嘛,无论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八岁,都是一样的。要是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比起把人家推得远远的,我倒是乐意试一试……我不能再冒险了,我只能找爱我多过我爱他的人——否则就会很疼。”酒精上脑,申圆开始抒情起来,她挥舞着左手,望着自己的无名指,大着舌头说话,像在描绘一幅蓝图,“只不过,人与人的相处又实在是太难了。有时候我觉得大家骨子里都一样,可能我是块玻璃,你是片琉璃,他是屋顶上一块枣红色的砖瓦,看起来漂亮又坚硬,其实根本经不起碰撞,都是易碎品。两人相遇,总有一人会受伤害,但我觉得这样也不差,总好过麻木不仁。安明啊,你离我们的世界太远了,一个人站在山顶上,不冷吗?”
“冷啊,”顾溟的食指摩擦着杯沿,侧头冲她笑了笑,淡淡地说,“很冷的,不要变成我这样。”
可是比起两败具伤下去,他宁愿选择继续麻木不仁,一个人回到寒冷的山顶。
申圆以为许安明会反驳、会否认、抑或是保持沉默。这个礼貌又冷淡的男人总是恰到好处地与人划清界限,此时虽不是第一次坐在他身旁,她却觉得实实在在地离他近了一些。然而这惊鸿一瞥,却让申圆心里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这个人藏着太多的心事,却带着一股不食烟火的心气。她不再说话,一口又一口地抿着杯中的威士忌酸,一时间竟然有要落泪的冲动。
孤单吗?活了这么多年,申圆以为自己已经独当一面,然而今天当她第一次向自己抛出这个问题,她犹豫了。
因为她知道她的答案一点也不坚定。
生而在世,谁又不孤单。
48.
申圆喝得有一点多了,趴在吧台上睡着了。顾溟陪着坐在她旁边,又找酒保要了杯她点过的威士忌酸,此时他已经喝完了两杯伏特加,想要换换口味。
“这位是您的朋友吗?”酒保在吧台后面拿了瓶威士忌,倒了一点在银色的小杯里,又往摇酒器里加了点糖浆和柠檬汁摆弄了几下。
“嗯。”顾溟的脸被酒烧得通红,体温也愈发高了。
“她喝了好一些了——”酒保拿着摇酒器摇晃起来,“您也少喝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