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狠下心说:“反正我也明白,做了也有一半几率死,那儿全是血管,那么密,切一个,我直接爆血狗带,”李枳抬起眼皮看医生,“这不是您跟我说的吗?对了,剩下一半里,我还有几率声带彻底坏掉,直接变成个哑巴。钱也花完了,就光溜溜一个废人。”
“那还有一半几率活呀,活着不是什么都有了吗。总比你现在咳着血担心哪天在被窝里猝死强得多,”医生飞快开着检验单,“小李,你还是得相信我们的技术,虽然你这位置确实比较棘手,但类似手术做这么多起了,基本全是大胖子,脂肪层厚,比你还难弄,爆血管的事故确实有,但也没出过几回,变哑巴的,我还真不记得有。”
李枳觉得自己没话可说,他以前活着只为自己,太过狼狈了,太过艰难了,直到哪天出不了声了,也就觉得没必要再活,更没必要把钱全用在手术上然后不体面地死掉,留给世界一副丑态。他并不抱怨什么,也不怪自己倒霉。可他现在不是这样。有个人横亘在那儿,让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这么年轻,还有好长一辈子得认真过呢,”医生又补充道。“听点劝,检查做手术。”
那天李枳最终还是听话地做了全面上呼吸道检查,血和甲状腺也查过了,需要一周之后过来拿结果。刷掉三千多块的检查费用,李枳r_ou_疼地走出医院,抽了12管血,他有点累,最后半个多小时的喉镜检查也让他恶心想吐。太阳已经偏西,清淡白光照在脸上,没什么温度。
他脑中一片空白,搭上空调坏掉的公交车,冻得哆哆嗦嗦,晃悠着回到了排练室,路上买了根糖葫芦咔咔咔地咬,没嚼得太碎,又觉得扎嗓子,于是在门外把剩下半根扔了。
宋千正苦手于他的琴谱,抱怨着“那大仙的我真弹不来”,见到他,就像见了救星:“跑哪儿去了?手机也不拿,过来给咱秀段跳音。”
李枳没吭声,点了点头,心中泛起苦涩。自己这病,以前憋在心里太难受,所以对宋千坦了白,因为宋千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也不会多管闲事。可是今天的状况以及咳血的事,他连宋千也没告诉。这恐怕是因为实在过于心虚。
他深呼吸一口,只觉得嗓子眼里发痒,又火辣辣的疼。从琴盒里捞出手机一看,大约三点多的时候,黄煜斐给他打了两个电话,发了一条信息:
【练琴没听到吗?六点半过来阜石路这边的华联,四层东头胜禧铁板烧,离排练室徒步大概十分钟。想带小橘见个朋友^^】
黄煜斐接到陈以诚的电话时,有点猝不及防。那人是他的老同学,新加坡华裔,本科加上硕士六年,两人一直是同一系院,同一班级,同一导师名下。考试总比黄煜斐多错一题,论文总比他少上那么两分,尽管平素私生活尤其混乱,但也不打扰别人,算是个脑袋灵光的认真人。
陈以诚这趟来北京,说是有事,顺便想见他一面。抛去这家伙诸多烦人之处,普林斯顿偌大一个校园,能坚持这么久没跟怪脾气黄煜斐闹掰的,确实也不多。加上两个人算得上志同道合,常年合作征战各大竞赛、期刊、青年研讨会,当然吃喝玩乐干混蛋事儿也没少了姓陈的参与。跟一猴子面对面六年也得有点感情,更何况活生生的同学,现如今,人家到了自己家门口,却推脱不见,确实也说不过去。
黄煜斐想,过去这么久了,陈以诚不会还像以前那么疯吧?据他自己说是又谈了女友,这回既然能超过三个月,说明他成熟了。
事实证明,并非如此。陈以诚居然打听到黄煜斐最近在自家地产公司里面忙活,甚至打听到具体的地址,黄煜斐前脚出了公司门,后脚正见着那人坐在自己的越野车前盖上,晃着两条腿,笑呵呵地盯着他瞧。
“下来,”黄煜斐按了一下车钥匙,略有些不耐烦地走上前去,“不是说在餐厅碰面?”
陈以诚哈哈地乐,跳下前盖,扑上来抱他:“太想你啦阿斐!一秒钟也等不及!还是那样臭着脸,你真的没有变样子!”
“这里是公司门口,冷静下,”黄煜斐推开他,兀自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你是在等我给你开门吗?”
“哇,还真的变成普通话了耶,”陈以诚丝毫不见外,大大方方地自己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微微伸了个懒腰,“阿斐准备在这边定居?空气质量好差劲。”
黄煜斐不等车子加热就踩动油门:“暂时吧,我男朋友在这边。过几年可能会带他回香港。”
“男朋友?你彻底弯掉了?”陈以诚瞪大眼睛,露出夸张的、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也不通知我一下,给我个机会也好啊?”
黄煜斐懒得理他。
陈以诚又道:“居然能让你安定下来……是那个Leeze?你女神?不对应该是男神。”
“是他,晚餐他也会来,”黄煜斐侧过脸看了陈以诚一眼,“你正常一些,不要吓到他。”
“诶?我以为是我们二人世界,阿斐叫男友来突然袭击,太不厚道了。”
“我为什么要和你二人世界?”
“那,不要吓到他是指,不提我们以前睡过的事?”陈以诚叼着根电子烟,嘲讽地笑,“敢做不敢当,完全不像你啊。恋爱让人变蠢吗。”
“你如果觉得讲来有趣,不丢你自己的脸,那就讲。”黄煜斐完全不想回忆起那宿醉的、糟糕的一夜,以及清早醒来看到身边趴着的是每天一块洗滴定管的家伙时的恶寒与惊恐,那是他唯一的一次一夜情,吓得他第二天就去做了HIV排查,这也足以让他之后养成喝醉后把自己关起来谁都不见的习惯,“Leeze知道我以前过得有多乱七八糟,也表示愿意接受。”
“哦哟,那我多和那位小朋友说些细节好了,我记得好清楚——我们是什么时候做的?你当时才二十岁……”陈以诚垂下睫毛,“对了,是那次看到Leeze发视频说他恋爱了,阿斐难过成智障,大半夜拉我去家里喝酒。你那个矮子保镖,还总是恶狠狠地瞪着我。”
黄煜斐又用那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啊,你真是超级冷漠,做过之后,你就对我更冷漠了,除去学校的事都根本不理我,”陈以诚低着头编辑短讯,感叹道,“这次来北京,和你再睡一次本来在我的计划范围之内,道具我都准备好了,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咯?”
黄煜斐沉默了一下,他没想到陈以诚这种上学时就天天和各色人种约4p并屡次试图拉自己参与的厚脸皮人物,会把那次短暂的错误看得那么重要。半晌,他道:“当然不可能。这不是一个有女友的人该讲的话吧。”
“阿斐,你真搞笑,”陈以诚又乐起来,“这也不是你应该教育我的吧?”
“你是什么人,我以前是什么人,都互相清楚,那次也是喝醉,否则谁会和一起做事情的人上床,”黄煜斐平静道,“不过,就算以前,我也不会试图脚踏两只船。不觉得太没品吗?”
“嗯,哪一回不是你玩腻之后再找新的,比我有品太多哦,”陈以诚咬着烟嘴,“你现在有变得不一样吗?”
“确实是不一样的,我找到真爱了,陈同学,你应该懂的。”
“哇,真爱,黄同学好厉害。”
“他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人,单纯善良得让人心里发疼,我讲不清这种感觉,”黄煜斐快速地超了辆车,又赶着黄灯冲过了路口,“看到他,我觉得我这辈子才有了着落。活着的意义一大半都是他了,大概这样。”
陈以诚被他这严肃的语气吓了一小跳,咬着指甲敷衍:“好羡慕——”
“也从来没人对我像他对我这样好,”黄煜斐按着喇叭,像是非常着急想赶到餐厅,已经六点十二分了,与预想中不同,他变得不太愿意和陈以诚独处,“最开始追他的时候,我没有什么准头,他受过伤,心里有冰,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值得他爱。没想到他会这样认真地爱着我,对我诚实,帮我考虑很多事情,我的不好,他都好好地接受包容,甚至不怪我只是心疼我。被自己所爱的人切实地关心着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
“我的女朋友也很关心我,”陈以诚松散地弯起眉眼,凉凉道,“刚刚还问我晚上吃什么,要我小心北京天气干燥。我们明年要结婚,阿斐会去吗?”
“不会。她真倒霉。”
“你就是好冷漠!”陈以诚继续咬指甲,“刚才还以为你变成了单纯善良的好人,结果还是没变太多嘛。”
“我确实变成了好人啊,”黄煜斐满不在乎地踩着油门,在簇拥的车流里挤得飞快,“否则我今天为什么会见你,听你讲那些怪话?”顿了顿,他又补充,“小橘告诉我说,应该对人友善一些,可以不喜欢,但也最好不要去伤害他人的感受,这样自己才能活得轻松。”
“对,对,这才像你,就喜欢说一些特别伤人的话,还假装自己很善良,”陈以诚像是非常习惯了,一下一下地点头,“我没有想伤害你哦,你想这么说吧?你对你的‘小橘’也是这样?反正,我不信你能改。”
“我伤害你了?”黄煜斐轻笑,“陈以诚你变化倒是很大啊。”
“也没有,只是觉得阿斐对老同学好冷淡,好歹你十六岁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当时我也不过十八岁,刚刚入学,全院就你年龄最小,也最不合群,都记得吧?”
“就说是老同学啊,不要想别的,是吃完这顿就说拜拜的关系,你我都能少些尴尬。”还差最后一个红灯,华联就到了,黄煜斐自知不会迟到,就颇为耐心地等它变绿,又转脸,对专心吸烟的陈以诚笑了一下:“也可以说是朋友。论朋友的话,你算一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