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还真是学化学的……李枳想起黄煜斐调酒时的模样。
关键是那条微博的开头还明明白白地写着,那家伙是1993年生人,今年是2016,也就是说他只有23岁,就已经是常青藤名校名系毕业的研究生了。
也太年轻了吧!
对比自己大学都没读就出来混日子的状况……李枳感到非常郁闷。他曾经也是千辛万苦把雅思考了7.5分的人,对去英国学音乐抱有坚定的念想,一口英音是成天跟着BBC练成的。但是,谁叫天有不测云呢,对于李枳来说,当时的祸福,确实就在旦夕之间。所谓念想,到最后也只是一拍就散的幻想。
李枳扔下手机,换了件厚毛衣,缩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不知道那样一个金光闪闪的家伙,怎么会对自己表现出那样的关心与兴趣。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了,黄煜斐图什么呢,难道只是因为听过CD吗?世上牛人那么多,李枳对自己的水平还是有点数的,也就在北京圈里能叫上名字,总不至于让人那么着迷。还是说,黄煜斐对谁都那样,见到个稍微顺眼的就无微不至,是个四处留情的老好人?
李枳脑海中飞速闪现那人从他手中拿过烟卷,搁在自己嘴里时的模样,又想起他轰走老秃头时那种掩在笑意里的低气压,还有那个怀抱……李枳从没被人这样抱过,更何况抬眼就看见那张明晃晃的脸。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会心跳加速,并且理智上多了些愉快的羞耻。难道这些都是对别人也做过的?李枳莫名地有点不舒服。
可他又想:这也没什么吧,你凭什么不舒服?你是不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了?
李枳认为自己并不是这种人。别人能给他阳光就很不错了,他并不会上杆子奢求什么。
当然,他也认为黄煜斐并不是那种人。不是那种轻飘飘的花花公子。李枳记得黄煜斐看向自己的眼神,他直觉那是认真的。那样温柔,像在说话,让人摇摇欲坠。
他抱着被子又打了个滚,思绪乱飞,回想起方才那条微博里,黄氏姐弟还有他们当时仍然在世的明星妈妈在北京天坛前的合影。黄煜斐模样不过七八岁,个子却挺拔,穿着小风衣被妈妈和姐姐搂在中间,看起来已经是个人生赢家了。自己当时呢?大概只有四五岁吧,成天在东单的胡同里无所事事,不时从下棋老头那儿蹭个核桃西瓜啃,那年纪连宋千都不稀罕搭理他。
不过李枳并不否认那时过得还算幸福——父亲尚未染上赌瘾,经营着一家盈利不错的羊蝎子小馆,每天再忙也不忘开着运菜的车,乐呵呵地带他去学钢琴学英语;年轻漂亮的母亲虽然一直处于不太靠谱的状态,可每当心情好了,也经常笑眯眯地带李枳去她在花鸟市场卖观赏鱼的小店玩。
李枳坐在一层层游曳着五彩鱼群的大玻璃缸之间,像被彩虹高墙围住。他小声哼着新学的乐段,在膝盖上敲敲敲,想象那是琴键。阳光透过鱼尾在地上映出波纹,变成彩色。他那时认为自己置身海洋。
他想他也是被完全细密地爱过的。
曾经。
也就是那段日子,或者又过几年,总之那会儿他不大不小,还没生上怪病,母亲送给他一本外国出版的观赏鱼图鉴。李枳都快把它翻烂了,似懂非懂地记了很多小鱼的模样、习x_ing、寿命,还有拗口的外文名字,后来才知道,那是拉丁文。
回忆到这里,李枳跳脱地想:如果我去问黄煜斐,他会认识那些生僻鱼名吗?
他会用意大利口音的正宗拉丁语,给我一个一个地念出来吗?
如果他愿意念,并且对我问这个的原因表示好奇,那我就可以把写歌拿鱼命名的傻事告诉他一下。
李枳晃了晃脑袋,他知道自己今晚大概睡不着了,心中升腾起一种异样的酸胀感。倒不是说失眠让他感到异样——毕竟查出那种学名叫做睡眠呼吸暂停的病之后,每天晚上吃过保持气道活x_ing的药,由于副作用躺在床上干瞪眼到天亮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那为什么会突然陷入这种情绪?李枳自己也不太清楚。他满心莫名地靠在酒店落地窗边,注视外面不知何时而起的密实雨幕。
宋千终于打起了呼噜。
从小长在北方,李枳还是第一次见到十二月的大雨,而非大雪。他打开窗子深呼吸了几口s-hi凉空气,想道:澳门或许是没有雪的。房间在二十八层,遥遥望去,下面的城市显得微小而紧凑,在雨中闪着微光,好像还未来得及彻底睡下就又开始苏醒。
远处可能有海,没有渔火。比天还黑,好像黑洞。
李枳突然感到偌大寂寞,侵入他,让他很想和什么人联系一下,想见面,想做任何事。或者说这种感觉从他三点半醒来就始终萦绕着这具身体。想起那句“我们明天联系”,李枳从口袋里翻出那张名片,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然后叼起根烟咬破爆珠,迅速编辑短信:一起吃早茶吗?
他这才发现自己当时坐在车里醉醺醺的,给黄煜斐的备注居然只有一个“哥”字。这到底什么情况,随便认哥?他对当时的情形完全没有印象,只觉得这也太丢人了,根本不像自己做得出的事儿。又想:黄煜斐看没看到这个备注?看到又是什么感觉?
李枳举着手机琢磨来琢磨去,脸上时青时红,删掉早茶两个字,改成晚餐。
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发了出去。
他不想给人太着急的感觉——试想一大早醒来,看见昨晚刚认识的家伙半夜不睡发信息说要一起吃早餐,要么无视,要么匆匆爬起来应付——李枳清楚,换做自己一定烦死。
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按先前那人的态度来看,他觉得黄煜斐明早看见应该会及时回复。结果,他没想到的是,那人几乎是秒回:好呀。先加微信?我的号是:hyf_1993。
李枳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五十二分。
他惊呆了:这人也不睡觉吗?
对于黄煜斐能正确地使用国语文字和语气词,李枳同样表示震惊。他本已经做好收到“唔咩冇乜”之类词语的准备,然而并没有。同时这个微信号也是出乎意料的中规中矩。不过那头像倒是很有个x_ing,是一烧杯颜色奇诡的化学试剂,像彩虹溶在水银中,或许是黄煜斐的得意之作。
他发了好友请求,对方瞬间同意。
黄煜斐迅速发来一个位置,附文字道:我想带你吃这里。李枳点开链接一看,居然是家评价很好的老澳门大排档。
这下倒是放松了不少。如果黄煜斐提议去吃什么刺身鹅肝鱼翅燕窝,李枳知道自己一定会紧张得要死。他定了定神,回复道:那七点见?
黄煜斐:好的,我去接你。
紧接着又来一条:现在还没有睡,什么时候醒的?
李枳:刚醒,感觉夜景很好,就看看。我还没怎么见过十二月的大雨呢。你怎么不睡?
他按下发送键的时候,心里想着:不会是在哪个温柔乡浪到现在还没完吧。
却见黄煜斐发来一张图片。一片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
李枳:???
黄煜斐:我觉得闹鬼。睡不着。
李枳:天哪噜,怎么个闹法?你一个人在家里现在?
黄煜斐:嗯,老房子,没有月亮。你说几句话好不好,我想听。或者唱歌。
他还发了三个哇哇大哭的黄豆表情。
李枳:雨不小,当然没月亮。反正肯定不是因为闹鬼才没有的。
黄煜斐:最不喜欢下雨啦。
李枳有点哭笑不得,却还是放下烟,对着听筒缓缓道:“都多大人了还怕鬼,没有月亮又怎么啦,没有月亮狼人还不会咬你呢。况且毛主席说过,这个世界上鬼是不存在的!唱歌什么的我真不会,而且宋千已经睡了,要不明天我把琴背上,给你弹几段?”
他说这话时有点心不在焉地想,如果这人真是传说中的套路王,并且真像宋千猜测的那样对自己有点“那种意思”,一定会顺水推舟地说:你现在来好不好,我去接你。
但黄煜斐没有。
他也发来语音,声音闷闷的,还有点松软,有点沙哑。他小心地说着他的粤味国语:“你对人真好。我不太害怕了。谢谢你。”
7秒的长度,真诚得不得了,倒显得李枳的想法有点猥琐。
李枳:“不用这么客气。刚才还觉得昏昏沉沉,烦得很,你能这么快回复我,和我聊上这么几句,我还得谢谢你呢。而且说真的你今天对我这么……这么仗义,我挺惊讶的。到现在还感觉在做梦,咱俩到底为什么会认识呢?”
黄煜斐:“因为我想认识你呀。”
李枳:“还有你一直坚持跟我说普通话,我也挺惊讶的。你完全可以说粤语啊,我港片看得很多,差不多听得懂的。”
黄煜斐:“因为我喜欢和李先生说话,并且,有很多话想说,所以我想学会你的口音。但是有时候会,怎么说,忘词。是不是觉得我现在讲普通话,不如先前顺?”
“有点,但慢慢说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可以慢慢听。毕竟谁都是多练才能熟练的嘛。”李枳道,心说确实对付秃头那会儿你最伶牙俐齿。
黄煜斐苦恼道:“很奇怪,我好像和其他人一起练习的时候,要说得好一些,只有对你说话的时候,容易想不起来发音和词汇。所以,只能慢慢说。这是为什么呀?你觉得国语应该怎么练?”
“……听听相声?”
黄煜斐在那边似乎是笑了,紧接着道:“好主意。”
“开玩笑的,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多和大陆人交流,还有你那个保镖说得就很溜。多跟他聊聊。学国语挺容易的应该。绝对比拉丁语好学。
“你查过我了?”
“……不要说得这么诡异好不好。就,前段时间微博上有个关于你的长条,我刚才顺便看了看。看完很佩服你,简直找不出不优秀的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