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其实也不是很频繁,我每回都成功溜了。这种人在哪个地方都一样,一般也就是想玩玩,不会缠着我要死要活……我郁闷是因为不懂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像卖春的,是看起来太缺钱,还是看起来太弱太便宜?”
黄煜斐冷笑,明晃晃的:“他们看到好看的人,就会这样,尤其当你一个人的时候。李先生以后不会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李枳咬着杯沿乐了:“怎么,以后来一个你搞一个?”
“我尽量。如果你愿意。”
李枳心道我懂我懂,能在赌场这种名色场混得风生水起,果然得和黑道有些关系,这人虽然年轻,实际上活脱脱就是一笑里藏刀的老大啊,可不是来一个搞一个吗。他刚才打电话找的那位,估计也不是什么善茬,毕竟人以群分。
可是李枳确实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相反他还真有点开心。人家这是在对他好呢。单凭那句“我尽量”他就能开心起来。
于是他呼了口气,决定问点正事:“对了,今天和我赌牌的那位,你还记得吧?”
“瘸腿佬?我知道他啦。这里的老赌棍之一,赌品差劲得出名,天天赌博,次次欠钱,今天好像赢了不少?”
“遇上我了嘛。我很菜的。”
“李先生应该很会打桥牌吧。”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抓牌之后的握牌次序,是按桥牌标准排的,熟练,专业。刚才玩的还是德州扑克,你其实故意输的?”
李枳咬了咬嘴唇,他确实从小就玩过不少新奇玩意,桥牌算一个,十五岁还跟北京青年队去了华盛顿,拿了团体第二回 来。虽说挺久没认真碰牌了,但那点习惯总不好改,他懊恼,现如今果然被识破了,却还是坦言道:“没办法啊,他是我爸。我不可能坑爹吧。”
黄煜斐似乎也有点震惊,神情不可谓不生动,问道:“为什么不认?”
李枳似笑非笑,忽闪着睫毛,一双眼睛看起来有点水蒙蒙的:“戴上口罩他好像就认不出我了,我还自讨没趣干啥啊。别怪我港片看多了,他那条腿,是欠债太多被你们打断的吧?”
“可能是的,其实我……”
其实他并不清楚。关于自家赌场,那些黑的白的,他老姐也没交代他多少。
他才回来不到一个月而已。
李枳却道:“打得好。他要是再欠太多,你们就再断一条,好让他干脆来不了赌场了。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绝对!我绝对去庙里还愿感谢老天有眼。”
“他可以坐轮椅来呀。”
他的意思是,瘾一旦上来,是没人能阻止赌徒的。但由于语言不熟,他好像没能正确掌握与人交谈的语气和说话技巧,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大概说错话了。
李枳傻乎乎地笑:“你这人……”
看起来倒是没有生气。
黄煜斐认真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是李先生的父亲,可以免除前债。”
李枳也认真了,坐直身子:“你是个好人,但千万别把这点好放在那老头子身上。”
黄煜斐不知这是在夸他还是骂他,毕竟自己刚才那样公事公办地讨论人家亲爹的断腿,好像确实有点残忍。
却听李枳无比真诚地说:“今天,我也只是再管他一次,最后一次,以后是死是活,都和我没任何关系。当初他为了躲债抛掉我和我妈,在街上流浪,我妈也没去管他,什么夫妻啊父子啊,都是一样的……”
说罢就醉倒在桌上。
“李先生?你还好吗?”
李枳懵了一阵子,又抬起只手,像是想要拉他,但立刻又缩回去。他埋头道:“我挺好,我就是想……我想认识你!和你做、做……”
“做什么?”
“做朋友。”
黄煜斐啼笑皆非。
“不是朋友,是做那种……”李枳把脸埋得更深了,稍有迟钝地说,“也不是做那种,你别讨厌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这么好,朋友就满足了,就好了。”
黄煜斐细细品了品这话里的意思,尽管深知醉话就该听一耳朵便罢,但这一耳朵他听得心里滋味挺甜。他一边警告自己一切尚早不要解读过度,一边直言道:“可是我不只想和你做朋友呀。”
却不见再李枳再应他,呼吸声均匀。黄煜斐俯身,看了看这人眼皮上的细小血丝,这回是真睡着了。这家伙单纯得可怕,还真是一个不设防的人,但又总是小心翼翼的,惹人心疼。
黄煜斐吸入一口李枳呼出的酒气,又缓缓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酒实际上不烈。黄煜斐当时特意选了冰箱里滋味最甜,度数最低的西贡桃酒给他喝,还特意混了不少苏打水,挤了蓝莓汁。没想到这人闷声不吭地一下子灌下去大半杯,然后就真这么上头了。上头不要紧,居然还是一急就醉,一醉就睡的类型。
黄煜斐心里盘算着以后千万要让他少碰酒精,被人占便宜可就不好了。他拿过李枳手边剩下的小半杯果酒,往里面挤了两滴柠檬,然后一口一口地慢慢喝干净。
目前为止,他感到一切相当乐观。
至于那个秃头咸猪手,他打算先看看谢明夷那边怎么处理,再决定是否嘱咐自己人去办。毕竟,谢明夷刚从少东家变成掌事的没两年,要他把一个做了多年主力的金牌经纪人就这么搞成一粒废子,好像有点为难,但黄煜斐相信,那个从小和他一起混大的家伙不会因为一点点为难就怠慢自己的要求。
下次带李枳见朋友的时候,还能问问苦情谢老板和家姐进展怎么样了,再嘲笑一下他。黄煜斐心情越发轻松起来,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给庄台经理拨了个电话。
他让他们以后把那个瘸腿的赌债都记在自己账上,顺便把人捉住,治治腿。
之后的十多分钟,黄煜斐老老实实盯着李枳睡觉,越盯越精神。
他又灌了口自己杯子里的龙舌兰,心中有好多绮念。比如,他真想和近在眼前的李枳一起躺在有月光的屋子里,看几部老掉牙的英雄片,喝两杯果汁,再搂着他香香地睡上一整天。谁也不能来妨碍他,醒来后就要告诉李枳:我中意你,你一定要是我的。
再比如,他想和他去骑马,在马场还不够,他想带他在大马路上招摇过市。
黄家的小九少爷把脸埋进毛衣高领,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下,然而思绪却仍然在飞,飞得没边没际,纯情得让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但他确实没辙,老实说,这些诡异想法从大概四年前在YouTube上偶然看到那个用户名为Leeze的中国男孩弹吉他开始,就在黄煜斐脑海中描摹清晰,逐渐成长。
当时他也只有十八九岁,正是幼稚且无趣的年龄,被胞姐扣了护照关在美国,已经十年没踏上故土。偌大一个家族,只有他被流放了十年,生活里充斥着学习考试,论文实验,恋爱分手,如此循环,周期越来越短。黄煜斐心不在焉地过着他的繁忙日子,着实不懂应该怎样描述Leeze带给自己的那种从未有过的清澈感觉,后来从谢明夷那里得知,这个词大概叫“圈粉”。
为什么圈粉,要说是惊鸿一瞥也不为过。黄煜斐始终无法忘记Leeze拨完最后一段泛音,撩起眼皮看镜头的神情。清清瘦瘦的男孩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黑色口罩,盘腿架琴,坐在空荡的旧房子里,细白的手指每拨一次弦,黄煜斐就心跳一次。
为什么跳,暂时想不明白。
关于这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他全无了解,对摇滚音乐他也不太熟悉。黄煜斐看的第一支视频是他的原创曲,一分半钟,听起来像是汹涌潮汐,曲名处却标了长长一串的拉丁文。
他当时正在开一罐冰镇健怡,气太足,汽水溅到屏幕上,脸上,眼睫上,黄煜斐却不擦,他看愣了。不懂得怎样写乐评,只觉得好听。后来又查到那条曲名实际上是一种热带斗鱼的拉丁语科属名。拇指大小的一尾小鱼,游在水里,看起来像一片轻巧的橘色花瓣。
那天在实验室制强酸的时候,被分手很久的某任哭着质问你到底爱没爱过我的时候,哪怕是午睡前恍惚的时候,这一小段潮水一样的旋律,还有那条橘红小鱼,萦绕他周身不散。
当晚黄煜斐拒绝学院新来的古巴美人的派对邀请,熬夜把Leeze的YouTube channel翻了个遍,发现录视频时这个人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不愿意和观众有任何互动。与其说是分享音乐,不如说是在……炫技?
这不讨好的炫技着实把黄煜斐深深迷住了。
从此他也开始了每晚必看Leeze是否有更新的生活。
或许是因为Leeze弹得确实很好,眼中尽是少年意气与胸有成竹。
又或许是因为这个瓷器一样的少年身上具有一种冷静的、自然的美感,以及摄人心魄的专注与纯净。他撩起刘海拿手背擦汗的一刻,他掩在口罩后的几声咳嗽,以及夏天时搭在琴上的葱白小臂,那个分寸,那股子劲儿,都无端让黄煜斐想起快要融化在手里的冰雪。
所谓冰肌玉骨。
是远方中国红墙青瓦间掩映的雪,柔盈,酥骨,不经尘世。而不是他身处的新泽西州,每年冬季像灾难片一样粗暴席卷堵住大路的暴风雪。
黄煜斐仍然冷静,曾经认为这捧冰雪遥不可及,并注定无缘。尽管他着魔一样,迅速申请了拉丁文专业作为辅修科目,谁都觉得他闲极无聊;尽管他在与姐姐的通话中,屡次强调自己硕士毕业后一定回国的决心;尽管他也静下心来,开始漫无目的地听些绿日、滚石、平克弗洛伊德 。黄煜斐瞧着自己的未来,仍然是满眼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