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一声巨响,一堆破瓦烂草夹杂着泥土从天降落,砸碎了一个碗,使一根竹筷斜飞起来,仿佛一支竹箭,插在生满霉斑的墙壁上。那个用饱满的rǔ房饲育过我的女人,那个温暖的如同刚刚从灶火中掏出来的热红薯一样的女人,猛地推开了我。当她把rǔ头从我的嘴巴里拔走时,我的心一阵剧痛,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趴在了地上。我大声喊叫着,喉咙却像被两只巨手扼住了似的难以出声。她目光迷茫,若有所失地四处张望着,然后抬手擦擦湿漉漉的rǔ头,恨恨地盯了我一眼。我跳起来,扑上去,抱住她,歪着嘴巴去亲吻着她的脖子。她抓住我的肚皮,用力拧着,猛力推开我,啐了我一脸唾沫,然后,扭动着腰肢,走出了小屋。我失魂落魄地跟随着她走出小屋,看到她在那个马通神的屁股后边停住脚步。她骗腿儿跃上马背,那匹人头马载着她飞出了庙堂,庙外传来响亮的马蹄声。我听到了鸟儿们欢呼黎明的噪叫,还有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母牛呼叫小牛的声音。我知道,这个时刻正是母牛给小牛喂奶的时刻。我仿佛看到了小牛用脑门儿碰撞着母牛rǔ房的焦灼模样和母牛弓着腰既幸福又痛苦的模样,但是属于我的rǔ房已经消逝了。我一屁股坐在冰冷cháo湿的地面上,无耻地哭了。哭了一会儿,我抬起头,看到房顶上出现了一个箩筐大的窟窿,cháo水般的晨光,从窟窿里倾泻下来。我吧嗒着嘴,仿佛从梦中醒来。如果说我做的是梦,那么我满口的rǔ汁是从哪里来?这股神秘的液体注入我的体内,使我重新回到了童年时代,连长大了的身体也缩小了许多。如果说我不是做梦,那个既像野骡子姑姑又不是野骡子姑姑的女人是从哪里来的、此刻又到哪里去了?……我呆呆地坐着,看着被我遗忘了许久的大和尚像一条惊蛰后的大蟒蛇,慢吞吞地醒来。在洋溢满屋的金huáng晨光里,他将身体折叠起来,开始练功。大和尚此时穿着家常衣裳,对,就是那件被那个用rǔ房喂我的好女人穿过的土布大褂。大和尚有自己的独门功夫,他折叠起自己的身体,用嘴巴含着自己的jījī,在那张宽阔的木chuáng上,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一样翻滚着。大和尚的光头上冒出腾腾的热气,热气中有七色光。我起初没把大和尚的功夫放在眼里,以为那不过是雕虫小技,但当我模仿他的动作时,才知道,在chuáng上打滚容易,把身体折叠起来也还容易,但要想自己咬着自己的jījī,是何等的艰难。
大和尚练功完毕,站在chuáng上,仿佛刚刚在松软的沙地上打过滚的马一样抖动着自己的身体。刚打过滚的马抖动身体会把身上的尘土抖飞,刚练过功的大和尚抖动身体则把身上的汗珠抖得像雨点一样四处飞溅。几颗汗珠甩到了我的脸上,其中一颗飞进了我的嘴巴。我惊讶地尝到,大和尚的汗珠,竟然也有一股桂花香气。于是,桂花的香气就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大和尚身材高大,左胸上和小腹上有一个酒盅大小、旋涡形状的疤痕。我虽然没有见过枪疤,但我敢肯定这是一个枪疤。在这样要害的位置中了两枪,十有八九要见阎王,但是他没见阎王,而且还这样健康地活着,可见他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他站在chuáng上,光头几乎触到房笆。我想,如果努力伸展,他的脑袋,就会从那个因为塌陷而出现的窟窿里伸出去。而如果他的分布着戒疤的脑袋从小庙后边的瓦顶上伸出去,那将是一种多么令人惊骇的景象啊。那样会给在低空中盘旋的鹰隼造成什么样子的惊愕和诧异呢?大和尚舒展着身体,将他的身体的正面全部展现给我。我发现他的身体还很年轻,与他苍老的脑袋相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如果不是有一个凸出得并不过分的肚子,说他的身体只有三十岁也不为过,但如果他穿上那件破烂的袈裟,端坐在五通神塑像前,那副神态和做派,说他已经九十九岁了,也没有人敢怀疑。大和尚甩gān了身上的汗水,舒展好了身体,就把那件袈裟披在身上,下了chuáng。刚才我看到的一切似乎都被这件看起来随时都会瓦解的袈裟遮盖了。刚才的一切似乎都是我心中的幻影,我擦擦眼睛,甚至像某些乡野传说中遭遇了匪夷所思事件的主人公一样,咬咬自己的手指,以证实感觉的真伪。我感到手指很痛,说明我的肉体是真实的,说明我适才看到的一切都是确切发生过的。大和尚——此时已经是颤颤巍巍的大和尚——好像是刚刚发现似的,将匍匐在他的脚前的我拉了起来,用一种听起来满怀慈悲的腔调问我:小施主,你有什么事情要老衲帮忙吗?大和尚,我百感jiāo集地说:大和尚,我昨天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和尚叹了一口气,仿佛回忆起来昨天的事情。他悲悯地问我:那你还要说吗?我说:大和尚,话不说完,憋在心中,会成为恶疮毒疖。大和尚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说:小施主跟我来。在大和尚的引领下,我们回到了小庙前厅,五通神之一的马神塑像前面。在这个光明正大的地方,大和尚端坐在那个比昨天还要破旧、因为昨天淋了雨周边生出来许多灰白色的小蘑菇的蒲团上,那些看起来很像昨天在他的耳朵上趴伏过的苍蝇,顷刻之间便遮盖了他的耳朵,还有两只,在空中盘旋片刻,降落在他的那两根超长的眉毛上。那两根眉毛弯曲着,抖动着,仿佛两根有鸟儿站在上边鸣叫的枝条。我跪在大和尚一侧,屁股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继续我的诉说。但是,诉说的目的,还是不是为了出家为僧,已经有些模糊,我感到我与大和尚之间的关系,在一夜之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大和尚年轻健康、洋溢着情欲的身体,经常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这件陈旧的袈裟,时时地透明起来,把我的心绪搞乱。但我还是要说,就像我的父亲曾经教导过我的那样:事情有了开头,就应该给它一个结尾。我说:
母亲愣了片刻后,抓住我的胳膊,大踏步地向前走,朝着火车站的方向。
母亲的左手抓住我的右胳膊,右手提着那只白里透红的猪头,沿着通往火车站的大道,急匆匆地走,越走越快,最后就成了奔跑。
在她伸手抓住我的那一瞬间,我不顺从地扭动着,试图将胳膊挣脱出来,但她坚硬有力的手紧紧地箍住了我的手腕子,使我无法挣脱。我的心中充满了对她的不满。在父亲归来的这个早晨,杨玉珍,你的态度实在是太恶劣了。我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尽管眼下时运不济,但他能在你的面前低下了骄傲的头,虽说不上是石破天惊,起码也是催人泪下。杨玉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为什么还要用那样恶毒的语言来刺激他?我父亲给了你一个台阶,你还不就着坡下驴,反倒没完没了地哭天嚎地没完没了地口出污言秽语对我父亲犯那个小错误不依不饶扯着小辫子一个劲地穷抖搂,男子汉大丈夫,谁受得了这个!这还罢了,你最不该对着我妹妹施威风。你一巴掌扇掉了我妹妹头上的绒线帽子,露出了我妹妹头上的白头绳,使我的妹妹号啕大哭,让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心中难过,杨玉珍,你就想想我爹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吧!杨玉珍,你当局者迷,我旁观者清,我知道你的事就坏在这一巴掌上。你一巴掌打断了夫妻情,一巴掌打凉了我爹的心。你不但把我爹的心打凉了,而且把我的心也打凉了。有这样一个狠心的娘,我,罗小通,从今往后,也要小心提防着点儿。尽管我希望爹能留下与我一起过日子,但我又觉得爹该走,我要是我爹我也要走,但凡有点志气的人都要走,我觉得我也该跟着我爹走,杨玉珍,你就一个人守着你的五间大瓦房过你的好日子吧!
我恨恨地胡思乱想着,踉踉跄跄地跟随着我的母亲杨玉珍往前跑。因为我的不顺从,因为她手里提着一个猪头,我们奔跑的速度并不快。路上的行人歪头打量着我们,投过来好奇的、或是困惑的目光。在那个不平凡的早晨,在从村庄通往火车站的大道上,我和拖拉着我奔跑的母亲在路人的眼里应该是古怪而有趣的一场小戏的一个片断。不但路上的行人注意到了我们,连路边的狗也注意到了我们。它们对着我们狂吠,有一条还追着我们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