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工匠,围绕着那辆平板车,喝酒吃肉。车上铺一张报纸,就成了他们的餐桌。我看不清报纸上的肉,但我嗅到了肉的气味。我知道他们吃着两种肉,一种是木炭烤羊肉串儿,加了很多孜然;一种是蒙古烤肉,加了很多奶酪。大道对面的繁华夜市尚未歇业,一拨食客走了,另一拨食客紧接着到来。那个翘下巴的男子,突然捂着腮帮子叫唤起来。问他怎么啦,他说牙痛。驼背的老者冷笑了一声。小个子男人说:告诉你不要胡说,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这是肉神给你点颜色瞧瞧,厉害的还在后边呢。翘下巴男子捂着嘴巴,呜呜啦啦地说:哎哟亲娘,痛死我了。老者狠抽了一口烟,烟头上的红火照着他嘴巴周围的短髭。牙痛的男子求告着:师傅,救救我吧。驼背男人没好气地说: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木头,一旦雕成了像,就不是木头了。牙痛人说:师傅,好痛啊。驼背人说:还在这里哼哼什么?快到庙里去,跪在神像前,掌自己的嘴巴,什么时候不痛了,什么时候罢休。翘下巴男子,手捂着腮帮子,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庙堂,跪在肉神像前,哭咧咧地说:肉神,肉神,小的再也不敢了,您老人家发发善心,饶了我吧……然后就抡起巴掌,啪啪地掌嘴。
大年初一上午,那个一直躲着我们的沈刚,自动地找上门来。进门后他按着老礼,跪在我们家的祖先牌位前磕了一个头,然后进入了我们的房子。他的出现使我们全家都感到意外,母亲没头没脑地说:
怎么是你?
平日里见到我们总是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嘴脸的沈刚,脸上竟然出现了低眉顺眼的小表情,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的信封,尴尬地说:
嫂子,兄弟没有本事,做买卖做赔了,借嫂子的钱,一直还不上,去年忙活了一年,多少挣了几个,欠嫂子的钱,无论如何也要还了。这是三千块,嫂子点点……
沈刚将那个信封放在母亲面前,身体往后一退,坐在我们家炕前那条长凳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两支,欠起身,递给坐在炕沿上的父亲。父亲接了一支。他把另一支递给母亲。母亲不接。母亲穿着高领的红色化纤毛衣,脸被映得红扑扑的,显得很年轻。煤炭在炉子里轰轰地燃烧着,屋子里很暖和。自从父亲归来后,我们家可以说是好戏连台,母亲心情愉快,脸上那种凶巴巴的表情消逝了,连说话的声音都起了变化。母亲和善地说:
沈刚,我知道你确实赔了,要不也不会拖这么久。当初敢把这几个血汗钱借给你,就冲着你是个本分人。你主动来还钱,我真是想不到,做梦也想不到。你让我很感动。为这事嫂子说过一些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咱们还是好乡亲,你大哥也回来了,往后咱们少不了打jiāo道,如果你有用着我们的地方,千万别客气,通过这件事,嫂子更认清了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嫂子,您还是把钱点点…… 沈刚说。
好吧, 母亲说, 当面锣对面鼓,借钱还钱当面数。少一张没什么,万一多一张呢?
母亲从信封里把那摞钱抽出来,手指蘸着唾沫数了一遍,然后递给父亲,说: 你再数一遍吧。
父亲很麻利地把钱数完,放回到母亲面前,说: 三千,没错。
沈刚站起来,咧咧嘴,似乎有些为难地说:
嫂子,是不是把那张借据给我?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母亲说, 可是我把那张借据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小通你知道我把那张借据放到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
母亲跳下炕去,翻箱倒柜,终于把那张借据找了出来。
沈刚接过借据,认真地看了几遍,确认无疑后,仔细地装进内衣口袋。走了。
在那个工匠啪啪掌嘴的过程中,我低声对大和尚讲述着我的故事。我原来还以为我的讲述会吸引这四个工匠前来倾听,但他们对肉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我的兴趣。我曾经动过对他们说出我就是肉神的原型罗小通的念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大和尚不会喜欢我这样做,而且,即便是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大年初二的晚上,那个自命不凡、一直想跟老兰叫板的姚七,提着一瓶茅台酒来到我家。当时我们家正在堂屋里围着一张新添置的方桌就餐。姚七的到来,也让我们感到意外,因为他是一个从来没在我们家出现过的人。母亲看了我一眼,我明白母亲是在批评我没有执行她的命令在吃饭前关上大门,结果让这个家伙溜了进来。姚七把他的脖子往前一探,看着我们桌子上的饭食,用一种让我感到愤怒的腔调说:
嗬,很丰盛嘛!
父亲嘴巴咧了咧,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母亲说: 我们哪里能跟你们家相比?粗茶淡饭,填饱肚子而已。
姚七道: 已经不是粗茶淡饭了。
我插嘴道: 这是我们昨天吃剩下的。我们昨天晚上吃了大虾、螃蟹、墨斗鱼……
小通! 母亲打断我的话,瞪我一眼,道, 饭堵不住你的嘴吗?
我们吃了虾, 妹妹一边用手比量着,一边说, 这么大……
孩子口里吐真言啊。 姚七说, 弟妹,罗通这次回来,你们家风大变了嘛。
我们过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母亲说, 你该不是吃饱了无处消食找我们磨牙斗嘴的吧?
确有要事跟罗通兄弟商量。 姚七郑重地说。
父亲将筷子一放,说: 到里屋说吧。
有什么怕人的事还要到里屋去说? 母亲瞪一眼父亲,抬头望望电灯泡,说, 再开一个灯,电费不是钱吗?
这几句话又显出你的英雄本色了,弟妹。 姚七讽刺了母亲一句,对父亲说, 自然没有怕人的事,老姚敢到大街上,用喇叭筒子对全村广播。 他将那瓶茅台放在锅台上,从怀里摸出一卷纸,递到父亲面前,说, 这是我写的揭发老兰的材料,你在上面签个字,我们联手把老兰拱倒,不能让这个恶霸地主的后代横行霸道下去了。
父亲没有接那份材料,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低着头挑一块鱼肉上的刺。父亲闷了一会儿,说: 老姚,我出去折腾了这一番,心灰了,意冷了,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好好过日子。你找别人签去吧,这个名,我不签。
姚七冷笑着说: 我知道老兰给你家拉上了电,还让huáng豹给你家送来了一蒲包臭鱼烂虾。可你是罗通啊,你的眼窝子不至于这么浅吧?老兰这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
姚七, 母亲将鱼肉夹到妹妹的碗里,冷冷地说, 你别来拉着罗通跳火坑了。前几年他跟着你与老兰作对,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你在背后当狗头军师,撮弄着罗通死猫上树。说穿了,你不就是想把老兰拱倒自己当村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