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32)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老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杨玉珍,你真是好福气啊!

啥福气,我这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能有啥福气呢? 母亲说。

老兰扫了母亲一样,微笑着说:

能自己糟践自己的人,都是应该刮目相看的。

母亲的脸红了红,说:

村长,多承您的照应,使我们家过了一个好年。我们是来给您拜年的。小通,娇娇,你们兄妹两个,跪下给大大磕个头吧!

别别别…… 老兰慌忙站起来,摇摆着大手说, 杨玉珍,亏你想得出来,这样的大礼,老兰怎么担当得起呢?你没看看你养了一对什么样的儿女吗? 老兰俯下身,拍拍我和妹妹的头顶,夸张地说, 这是一对金童玉女,前途不可限量。我们这些人,再怎么折腾也是河沟里的泥鳅,成不了龙,可他们就不一样了。老兰不会相马,但是会相人, 老兰用两只大手把我和妹妹的脸扶正,仔细地端详着,然后抬头对我的父母说, 你们看看,这样的头角,如何能错得了。你们两口子,就准备着跟着儿女风光吧!

母亲说: 村长,您可别怂他们,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父亲说: 村长,龙生龙,凤生凤,我这样的爹……

话不能这样说, 老兰打断父亲的话,很激动地说, 老罗,咱们农民,窝囊了几十年,结果弄得我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十几年前,我进过一次省城,去一家饭店吃饭,拿着一本菜谱,翻来覆去,点不出一个菜。那个服务员,不耐烦地用圆珠笔敲打着桌子沿儿,说你们农民,还点什么菜啊,我给你们推荐一个菜吧,大烩菜,既便宜,又实惠。什么大烩菜?就是别人吃剩下的菜,放在锅里咕嘟咕嘟。与我同行的人说,那就点大烩菜。我说不,别人吃剩的给我们吃,当我们是猪啊?我偏要点几个名堂菜。我点了一个青龙卧雪,一个芹芽炒肉,端上来一看,什么青龙卧雪呀,就是一根huáng瓜,旁边放着一撮白糖。我跟那个服务员争吵,那个服务员翻着白眼说,这就是青龙卧雪,然后一转身甩给我一句话:土鳖!气得我七窍生烟,但也只好忍气吞声。当时我就立下志气,总有一天,乡下的土鳖要整治一下你们这些城里的洋鳖!

老兰从铁筒里捏出两支中华牌香烟,甩给父亲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抽着,神色凝重。父亲吭吭哧哧地说:

那个年代的事……没法子说……

所以啊,老罗, 老兰严肃地说, 我们必须好好赚钱,现在这个时代,有钱就是爷,没钱就是孙子。有了钱腰杆子就硬,没钱腰杆子就软。这个小小的村长,我老兰根本就没看在眼里,翻翻我们兰家的家谱?只要是当官的,最小也是个道台。我是不服这口气,我要领着大家富起来。我不但要让大家富起来,我还要让村子里富起来。我们已经修了路,拉了路灯,修了桥,下一步我们还要建学校,建幼儿园,养老院。当然,建设新学校,我有私心,但也不完全是私心。我要把我们兰家的庄园腾出来,恢复它的原貌,对外开放,吸引游客,创造的收入,自然归我们村所有。老罗,咱们两家,应该算是世jiāo。你那个在我家大门外骂大街的叫花子爷爷,后来成了我爷爷的知心朋友。我三叔他们往国统区逃亡,还是你爷爷赶着马车去送的。这事儿,我们兰家永远不敢忘记。所以,老兄,我们俩,没有理由不联合起来gān事,gān大事,我心中的谱气大着呢! 老兰抽了一口烟,接着说, 罗通,我知道你对大伙儿往肉里注水有意见,但你要睁开眼睛去四乡里看看,不光是我们村往肉里注水,全县、全省甚至全国,哪里去找不注水的肉?大家都注水,如果我们不注水,我们不但赚不到钱,甚至还要赔本。如果大家都不注水,我们自然也不注水。现在就是这么个时代,用他们有学问的人的话说就是原始积累,什么叫原始积累?原始积累就是大家都不择手段地赚钱,每个人的钱上都沾着别人的血。等这个阶段过去,大家都规矩了,我们自然也就规矩了。但如果在大家都不规矩的时候,我们自己规矩,那我们只好饿死。老罗,还有很多的事,哪天我们坐在一起认真地聊,对了,我还忘了给你们倒茶了,你们喝茶吗?

母亲说: 不喝不喝,我们耽误您的时间也不少了,再坐会儿,我们就该走了。

既然来了,就多坐会儿嘛,老罗,你可是真正的稀客啊,咱村的男人,没到我家来过的,只有你一个。 老兰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五个高脚玻璃杯,说, 不给你们倒茶了,喝点酒吧,这是洋派。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洋酒,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马爹利,XO级,在大商场里卖每瓶差不多要一千元。我和母亲在城里那条著名的腐败胡同里,曾经收到过这种酒。我们给她们每瓶三百元,然后以每瓶四百五十元的价格转手卖给火车站广场旁边一个小商店。我们知道那些卖酒给我们的人,都是当官的家属,这些酒,是别人送给他们的。

老兰往五个杯子里倒酒,母亲说:

小孩子不要喝了。

给他们一点点,尝尝滋味。

金huáng色的酒液在杯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老兰端起杯子,我们都跟着端起杯子。老兰将杯子举到我们面前,说:

chūn节愉快!

杯子们碰到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chūn节愉快! 我们说。

味道怎么样? 老兰端着酒杯,让酒液在杯壁上转动着,他盯着那酒液,说, 酒里可以加冰块,也可以加茶水。

母亲说: 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庄户人,哪里知道好坏?喝这样的酒糟蹋了。 父亲说。

老罗,这不应该是你说的话, 老兰说, 我希望你还是那个去东北之前的罗通,我不希望你这样窝窝囊囊的。老哥,挺起腰板,长期弯着腰,养成习惯,想直也直不起来了。

爹,老兰说得对。 我说。

小通,没大没小的, 母亲拍了我一掌,训斥我, 老兰是你叫的吗?

好! 老兰笑着说, 小通,老兰就是你叫的,今后你就这样叫我,我听着很舒坦。

老兰。 妹妹也叫了一声。

好极了, 老兰兴奋地说, 好极了,孩子们,就这样叫。

父亲把酒杯举到老兰面前,与老兰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然后仰脖子gān了,说: 老兰,我什么也不说了,只说一句话:跟着你gān。

不是跟着我gān,是我们一起gān。 老兰说, 我有一个想法,想把原公社帆布厂那片房子盘过来,建一个大型的肉类联合加工厂。我已经听到了可靠消息,城里人对注水肉意见很大,市里要搞放心肉工程,下一步,重点要整治个体屠宰户,我们屠宰村的好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必须在人家整治我们之前,把肉类联合加工厂建起来。村里的人,愿意加盟的就跟我们一起gān,不愿意跟我们一起gān,我们也不愁招不到工人,现在,哪个村里都有成群的闲人…… 这时电话铃响,老兰拿起话筒,简单地应答了两句,便将话筒扣下,看看墙上的电子钟,说, 老罗,待会儿我还有事,咱们改日再谈吧。

我们站起来,与老罗告辞。母亲不失时机地从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摸出了一瓶茅台酒,放在茶几上。老兰鄙夷地说:

杨玉珍,你这是gān什么?

村长,你别生气,俺可不是给你送礼, 母亲含意深长地微笑着说, 这酒,是姚七昨天晚上到我家去,送给罗通的。这么贵重的酒,我们哪里敢喝?还是送给您吧。

老兰捏起酒瓶,举到灯下打量了几眼,然后将酒瓶递给我,微笑着问:

小通,你来鉴定一下,这瓶酒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根本没看酒瓶,但我毫不犹豫地说:

假的。

老兰将那瓶酒扔到墙角的垃圾桶里,慡朗地大笑着,拍拍我的头,说:

贤侄,有眼力!

舌头僵硬,腮帮子麻木,眼睛枯涩,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我努力坚持着,含糊不清地讲述往事……汽车的喇叭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晨光she进庙堂,地上一片蝙蝠的粪便。正对着我面的肉神,小盆一样的脸上覆盖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我感到有几分骄傲、有几分惭愧、有几分惶恐。过去的生活,像一个童话,更像一个谎言。我看着他时,他也看着我,眉眼生动,似乎随时都会开口和我对话。仿佛我对着他chuī一口气,他就会手舞足蹈,跑出庙堂,到肉的盛宴和肉的讨论会上去吃,去说。如果肉神真的像我,那他一定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和尚依然盘腿坐在蒲团上,连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闭上眼睛。我记得在夜半时分,肚子曾经饥饿难忍,但早晨醒来,竟然一点也不感到饿了。于是我就回忆起来,那个模样像野骡子姑姑的女人,似乎又用她喷泉般的rǔ汁饲育过我。我舔舔唇齿,嘴巴里似乎还有rǔ汁的甘甜。今天是肉食节的第二天,各种题目的讨论会将在东西两城的宾馆和饭店里召开,各种风格的筵席,也将在东西两城的诸多地方摆开。小庙对面的草地上,诸多的烧烤摊子还将继续营业,只不过是经营着摊子的人,换了一拨新的。现在,摊主们还没来,食客们也未到。只有一队队动作麻利的清洁工人,像打扫战场的士兵一样忙碌着。

chūn节过后不久,父亲和母亲就把我送到了学校。虽然这不是新生入学的季节,但因为有老兰的面子在,学校很愉快地接受了我。父母把我送进小学的同时,也把妹妹送进了村子里的育红班——现在都改叫学前班了。

从村子出来,过了翰林桥,往前走一百米,就是学校的大门口。这里原来是老兰家的庄园,但破坏得已经很厉害。那些青砖蓝瓦的建筑,向人们昭示着兰家的辉煌。兰家可不是土财主,兰家在老兰的父亲那一辈上,就有了去美国念书的留学生。老兰的骄傲是有理由的。大门口上方有一个铸铁的花格子圆拱,上面焊着四个红色的铁字:翰林小学。我已经十一岁,插班读一年级。我比班里那些小学生大几乎一倍,个子也高出了半截。早晨站队升国旗的时候,学生和老师都很注意地看着我。我想他们很可能以为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混到了一年级的队伍里来了。

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让我老老实实地在那个小方凳上坐四十五分钟,我感到无比的痛苦。而且每天不是一个四十五分钟,每天要坐七个四十五分钟,上午四个,下午三个。我坐到十分钟时就感到头晕,就想躺下睡觉。老师唆唆的讲课声我渐渐地听不到了,身边同学的念书声也听不到了,老师的脸我也看不见了。我感到眼前有一块像电影银幕一样的白布,白布上晃动着很多影子,有人影子,有牛影子,还有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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