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39)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记者采访完了老兰,接着采访我的父亲。父亲在摄像机前无所措手足。他不停地晃动着身体,好像在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一堵墙,或是一棵树。但是他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墙,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树。他的眼睛左顾右盼着,不敢对着摄像机的镜头。那个举着话筒的女记者提醒他:

罗厂长,您不要晃身体。

于是他的身体就一下子僵住了。

女记者提醒他:

罗厂长,您的眼睛不要往旁边看。

于是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女记者提了几个问题,但我的父亲所答非所问。

我的父亲说: 我们保证不会往肉里注水了。

我的父亲说: 我们要生产最好的肉给城里人吃。

我的父亲说: 欢迎你们经常来监督我们。

我的父亲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不管记者问他什么问题。于是记者善意地笑了。

开来了十几辆轿车。有黑色的,有蓝色的,有白色的。从车上钻下来一些人,都穿着西服,扎着领带,穿着皮鞋,皮鞋都很明亮。我们知道他们都是官。领头的一个官,个头不高,身体魁梧,满面红光,笑容可掬。其他的官在他的身后簇拥着,向工厂的大门走去。那些扛着摄像机、端着照相机的记者们,迈着小碎步,蹿到这群官的前头,倒退着,摄像,照相,摄像机没有声音,但照相机喀嚓喀嚓地响。那些当官的一看就是被摄像机和照相机伺候惯了的,在镜头前他们谈笑风生,指指点点,一点也不拘谨,哪像我的爹?畏畏缩缩,上不了台盘。在那个最大的官两侧的人,看上去有点面熟,我在电视台的节目里似乎看到过他们。他们傍在大官的身边,上半身朝大官倾斜着,争先恐后地说着话,脸上的笑像化了的糖稀,随时都要流下来一样。

老兰带领着我的父亲,从大门口里小跑着出来。我知道他们早就看到了大官和其他的官,但为了拍镜头,他们躲在大门内,等待着跑出来的最好时机。是的是的,一个小时前,他们就在市委宣传部一个gān事的指导下演练过了。

那个gān事姓柴,身体瘦长,头比较小,看上去像根麻秆,满脸植物的表情。别看柴gān事瘦,但说话时嗓门挺高。他对我母亲说:你,老杨,然后他又指点着几个前来当礼宾小姐的女子,说:你,还有你,还有你!你们,扮演领导,从外边朝大门里走。老兰老罗,你们两个,先躲在门后等待着,看到领导走到了我用粉笔画了一道白线的地方,就往外走,去迎接。好吧,开始,演练一遍。柴gān事站在大门一侧,高声说:老杨,你领着她们走啊。那几个女子在母亲身边,扭扭捏捏的,捂着嘴巴笑。母亲也跟着笑。柴gān事严肃地说: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母亲收了笑,gān咳了一声,绷起脸,对身边的女子说:好了,不要笑,我们走。我和妹妹看到,母亲挺胸扬头,蓝褂子,蓝裙子,脖子上围一条苹果绿的绸巾,很像那么一回事。你们的步子慢一点!柴gān事说,随便说点什么。好,对了,就这样,往前走。老兰老罗,你们准备好,好了,走。走啊,老兰在前,老罗在后,自然一点。步伐快一点。小步勤挪,但是不要跑。老罗你抬起头啊,你不要低着头,好像丢了什么似的。对,对,走。在柴gān事的指导下,老兰和父亲,脸上挂着笑,与母亲她们在那条白线处相会了。老兰伸出手,与母亲相握。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柴gān事说,到时候镇上的gān部会把你们介绍给领导的。老兰,你不要握着领导的手不放,你握完了手就往旁边一闪,让老罗和老杨,不是老杨,是领导,让老罗和领导握手。老兰松开母亲的手,嬉笑着闪到一边。母亲和父亲对面而立,表情都不自然。柴gān事说:老罗,你倒是伸手啊。她现在不是你的老婆,她是领导。父亲低声嘟哝着,伸出手,与母亲的手握在一起。父亲像吵架似的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然后他就把手松开了。柴gān事说:老罗,你这样不行。你这哪里是欢迎领导?你这是要跟领导吵架呢。父亲恼火地说:真的领导来了我就不会这样了。这算什么事?这不是耍猴吗?柴gān事善解人意地笑了,说:老罗,你要习惯啊,再过几年,没准你老婆真的就成了你的领导了呢。父亲哼了一声,脸上出现了轻蔑的表情。柴gān事说:好,不错,再来一遍。父亲说:行了,不来了,再来十遍也是这个样子。母亲也说:不来了,不来了,这领导不是好当的。母亲用手抹了一把脸,夸张地说:你看看我这一脸的汗水。老兰也说:就这样吧,柴gān事,我们知道了,不会出差错的,您放心吧。柴gān事说:那就这样吧。到时候你们自然一点,大方一点,既要对领导表示出足够的尊重,也不要点头哈腰的像个狗腿子。

尽管预先演练过一番,但父亲跟随着老兰跑出大门时还是那样的不自然,甚至是更加的不自然。我为父亲感到羞惭。看人家老兰,胸脯挺着,腰杆笔直,满面笑容,一看就给人许多的好感,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见过了世面、但保持着纯朴的本色、值得信任的好人。但我的父亲跟在老兰身后,低垂着头,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眼看人,似乎心怀着鬼胎;步伐踉跄,似乎还踩了老兰的脚后跟;似乎还被路上一块突出的砖头绊了一下;似乎他的胳膊是悬挂在膀子上的木棍,不会打弯,更不会甩动;似乎那身西装是用铁皮剪成的。他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看着就让人难受。我想,让母亲上去,肯定会比父亲jīng彩;让我上去,肯定会比父亲jīng彩,甚至还会比老兰jīng彩。

老兰伸出两只手,抓住领导的手,摇晃着说: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大领导身边那个小领导对大领导介绍老兰:

这是华昌总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兰有理。

农民企业家嘛! 大领导微笑着说。

农民,还是个农民, 老兰谦虚地说, 企业家不敢当。

好好gān, 大领导说, 农民和企业家之间我看也没有一道万里长城嘛。

领导说得对, 老兰说, 我们一定好好gān。

老兰抓着大领导的手抖了几下,便闪到一边,把位置让给父亲。

小领导对大领导说: 这是肉联厂的厂长,罗通,肉类专家,眼力很毒,像庖丁一样。

是吗? 大领导握住父亲的手,幽默地说, 在你的眼里没有活牛,只有一堆堆肉和骨头?

父亲把脸别到一边,眼睛盯着小领导的脚尖,满脸通红,嘴巴里发出一些吭吭哧哧的声音。

庖丁, 大领导说, 你要好好把关,不要往肉里注水了。

父亲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我们保证……

大领导和小领导们在老兰的带领下往会场走去,父亲如释重负地退到一边,看着领导们从他的身边走过去。

我为父亲的上不了台盘感到深深的自卑。我真想冲上前去,揪住他脖子上那根紫红的领带,使劲地摇晃,把他从懵懂状态中晃醒,不要像个傻蛋一样站在路边发呆。看热闹的人跟随着领导们的队伍,涌进了肉联厂的大门。父亲还是那样站在路边,满脸傻相。我终于忍不住,上前去,为了给他留点面子,我没有揪他的领带,推了一下他的腰,低声说:

爹,你不要站在这里!你要和老兰站在一起!你要向领导介绍情况!

爹怯懦地说: 有老兰一个人就行了……

我在父亲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低声说:

爹,你真让我失望!

爹,你笨! 妹妹说。

去啊! 我说。

你们这些孩子啊, 父亲低头看看我们,说, 你们根本不了解爹的心思……好吧,爹豁出去了,爹过去。

爹好像下了巨大的决心,迈开大步,向会场走去。我看到,站在大门口一侧的姚七,双手抱着膀子,对着父亲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大会终于开始了。在老兰高声宣布大会开始时,父亲跑到检疫站前面的水沟里,亲手点燃了一个火把,举起来,对着会场方向挥舞了一下。一群记者涌过来,镜头对准了父亲手中的火把。没人采访父亲,但是父亲说:

我们不会往肉里注水,我保证。

然后他就把那根燃烧的火把扔在了那些散发着臭气和汽油味的坏肉上。

火把似乎还没落到肉堆上,火焰就轰然而起。我听到肉在火中尖声啸叫着,是一种既兴奋又痛苦的声音。与它们的声音同时升腾起来的,还有扑鼻的气味。这气味既是香的,又是臭的。与它们的声音和气味同时升腾着的,当然还有那越来越高的火苗子和扭曲的黑烟。火苗子是暗红色的,看上去很是凝重。我想起了一年前与母亲一起焚烧破旧轮胎和废旧塑料时的火焰,那种火焰与眼前的火焰有几分相似,但却有本质的区别。那时的火焰是工业的火焰,是塑料的火焰,是化学的火焰,是有毒的火焰,眼前的火焰是农业的火焰,是动物的火焰,是生命的火焰,是有营养的火焰。尽管是腐败的肉,但毕竟是肉。焚烧这样的肉,还是能够让我联想到吃。我知道这一堆肉是老兰吩咐我的父母专门从集市上采购来的。采购来把它们放在屋子里,任它们发热发臭。采购来它们并不是为了吃它们,而是要烧它们,是让它们扮演在烈火中焚身的角色。也就是说,在我的父母派人把它们采购来的时候,它们是可以吃的。也就是说,如果它们不被我的父母采购来,它们是要被别的人吃掉的。它们是幸呢还是不幸?肉的最好的命运当然是被懂肉的人、爱肉的人吃掉,肉的最不好的命运是被烈火焚烧掉。所以,看着这些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着、挣扎着、呻吟着、怪叫着的肉们,我心中涌起一阵阵悲壮的感情,仿佛我就是这些肉,替老兰、替我的父母,充当了牺牲。一切都是为了证明:我们屠宰村,从此再也不会生产注过水的、或是变了质的肉了。我们用这把烈火,向外界表示了我们的决心。记者们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着火焰,许多原本在肉联厂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也被吸引到火堆前。邻村的一个名叫十月的人,大家都说他缺心眼,是个傻子,但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傻。他手持着一根长长的钢筋,分拨开围着火堆看热闹的人,挤到最前面,用钢筋扎起一块肉,举起来,往外跑,像举着一个火炬。那块肉燃烧着,形状像一只很大的皮鞋,往下滴着油,那些滴下来的油都是燃烧的小火苗,发出吱吱的声响。十月兴奋地大叫着,在马路上来来回回地奔跑。一个年轻的记者给他拍了一张照。但扛摄像机的记者没敢把镜头对准他。十月大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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