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_莫言【完结】(14)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他看到几张油光光的脸在红烧男孩的迷雾里漂游着,像碎玻璃一样的光芒时隐时现。他们的稍纵即逝的脸上竟然挂着油滑的、玩世不恭的、或者是轻蔑的笑容。怒火满腔。正义的、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映得满室通红,荷花般辉煌。他大吼一声:畜生们、你们的末日来临了!他听到这吼声在头上发出,很陌生。声音撞到天花板上,无声地破碎,声音的碎片像调落的花瓣一样,拖曳着烟一样的腥红尾巴,纷纷摇动,落满了酒席。他用力扣动了扳机,对着那些碎玻璃一样的脸,那些镶着碎玻璃的脸,那些jian邪的笑容。扳机卡嗒一响,撞针疾速前去,撞在那颗铜光闪闪的可爱子弹的绿屁股上,火药燃烧,速度看不见,气体受压迫,向前冲啊、向前向前向前,前,前。弹头与巨响飞出枪口,硝烟一缕,在枪口抖动。巨响如làngcháo翻卷。哇哇怪叫。让一切不正义的、不人道的在我的枪声中颤抖。让一切善良的、美好的、香气扑鼻的在我的枪声里抚掌欢笑。正义万岁!真理万岁,人民万岁,共和国万岁。我的伟大的儿子万岁。男孩万岁。女孩万岁。男孩与女孩的母亲们万岁。我也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特别侦察员嘴里咕噜着一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胡言乱语,嘴角上挂着白沫,慢吞吞的,如一堵老朽的墙壁瘫在地上。被他的胳膊和手枪扫下来的酒杯砸在他身上,啤酒白酒葡萄酒湿了他的衣服他的脸,他趴在地上,像一具从酒缸里捞出来的死尸。

良久,金刚钻、党委书记、矿长以及挤成一堆的红色服务小姐们苏醒过来,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从地板上爬起来,从别人的裙裾里伸出自己的头。硝烟的味道压倒所有的味道,在餐厅里dàng漾着。丁钩儿she出的那颗子弹,恰好打在红烧男孩的脑袋上。脑壳破碎,脑浆子送到墙壁上,红的红,白的白,冒着热气,散着香气,释放着各种感情。红烧婴儿变成了无头婴儿。他的头没被打碎的部分跌在餐桌二层的边缘上,像西瓜皮一样的脑壳或者像脑壳一样的西瓜皮架在一盘扒海参和一盆红烧虾之间,汁液滴滴嗒嗒,流着血一样的西瓜汁或者是西瓜汁一样的血,污染了台布,也污染了人的眼睛。那两颗紫葡萄一样的眼睛或者眼睛一样的紫葡萄,在地板上滴溜溜滚动,一颗滚到了酒柜后边,另一颗滚到了一位红色服务小姐脚下,被她一脚踩破。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哇!

他们在 哇! 里恢复了理智,哲学、党性、原则、道德等等构成一位领导者素质的全部要素全都回到大脑,支配他们的行动。党委书记或是矿长伸出舌头,舔食了溅到手背上的婴孩脑浆。其味一定鲜美异常,他巴咂着嘴说:

这家伙,糟蹋了一道好菜!

金刚钻不满意地瞥了他一眼,在金副部长批评的目光下舔食脑浆者满面羞愧。金副部长说:

快把老丁同志扶起来,擦gān净脸面,灌碗醒酒汤。

红色服务小姐们急忙行动起来。她们扶起丁钩儿,为他擦嘴、擦脸,但不敢为他擦手。他手握钢枪,仿佛随时都要she击。她们扫了破碎的酒杯,擦gān净地板。她们搬着他的头,用浸在酒jīng里严格消过毒的不锈钢开口器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把一个硬塑料漏斗插到他的嘴里,然后,一匙一匙地,往那漏斗里也就是往他嘴里灌注醒酒汤。

金刚钻问:

几号醒酒汤?

红色服务小姐的领班答道:

1号。

金刚钻说:

用2号吧,2号醒得快一些。

服务小姐去厨房里取来一瓶金huáng色的液体,拔开胶木塞子后,一股清凉的气息从瓶口涌出,沁着人的心脾。她们把大半瓶金huáng液体倒进漏斗里。丁钩儿咳嗽,呛了,漏斗里液体喷起很高。

他感到一股清泉流入胃肠,浇灭了烈火,唤醒了神志。身躯恢复活力,把那爬出头颅的美丽意识之蝶吸附回来。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坐在金盘里的无头男孩,他的心一阵剧痛。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亲娘啊!我难受!然后把枪举起。

金刚钻举着筷子说:

丁钩儿同志,如果我们真是吃男孩的魔鬼,你打死我们完全应该,但如果不是呢?党把枪jiāo给你,是让你惩罚坏蛋,不会让你滥杀无辜吧?

丁钩儿说:

你有什么话,快说。

金刚钻操起一根筷子,猛戳到盘中无头男孩秀丽地翘起的小jījī上,男孩立刻解体,变成了一盘杂拌。金刚钻用筷子指点着讲解:

这是男孩的胳膊,是用月亮湖里的肥藕做原料,加上十六种佐料,用特殊工艺jīng制而成。这是男孩的腿,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火腿肠。男孩的身躯,是在一只烤rǔ猪的基础上特别加工而成。被你的子弹打掉的头颅,是一只银白瓜。他的头发是最常见的发菜。要我详细地、准确地把制作这道名菜的全部原料及其jīng细、复杂的工艺告诉你是不可能的,这是酒国市的专利,我也只了解个大概,否则我就改行当厨师了。但我可以负责地对您说:这道菜是合法的,是人道的,您应该用筷子对付他,而不是用子弹。

金刚钻说着,用筷子夹起男孩的一只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党委书记或者矿长用一柄银叉叉起一支胳膊,放到了钩儿的菜盘里,他恭敬地说:

请吧,老丁同志,别客气!

丁钩儿仔细审查着这条胳膊,心里七上八下。它的确有点像肥藕但更像一条胳膊。它的味道诱人,的确有点类似藕的甜味但更多的是从没闻过的香味。他把手枪放进公事包里,感到有些内疚。尽管你负有特殊使命,但也不能随便开枪。我应该慎重。金刚钻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啪啪啪把另一条胳膊切成几十片。他挑起其中一片,举到丁钩儿面前,说:

五眼藕,胳膊有眼吗?

丁钩儿听到了金刚钻吃胳膊的咯吱声,是藕。他低下头看摆在自己面前的胳膊,不知该不该动手。党委书记和矿长正在咬着男孩的腿。金刚钻递过刀来,用微笑鼓励着他。他接过刀,试试探探把刀刃按到男孩胳膊上。刀子像被磁力吸引一般,滋一声,把胳膊一样的藕切成两段。

他扎起一片胳膊,闭闭眼,塞到嘴里。哇,我的天。舌头上的味蕾齐声欢呼,腮上的咬肌抽搐不止,喉咙里伸出一只小手,把那片东西抢走了。

金刚钻诙谐地说:

行喽,丁钩儿同志与我们同流合污了,你吃了男孩的胳膊!

丁钩儿一怔,心里又生出怀疑,他问:

你告诉我,这不是男孩。

金刚钻说:

哎哟我的同志哟,你可真叫迂。开玩笑逗逗你吗!你想,我们酒国市是文明城市,又不是野人国,谁忍心吃孩子?你们检察院的人竟然相信这样的天方夜谭,一本正经地派人调查,简直是胡编乱造的小说家的水平嘛!

矿里的两位领导端起酒杯,说:

老丁,你开枪无礼,罚你三杯!

丁钩儿自知理亏,认罚三杯。

金刚钻说:

老丁同志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敬你三杯!

丁钩儿喜欢奉承,受敬三杯。

六杯酒落肚,他又有些迷糊起来。矿长或是党委书记把半支男孩胳膊递过来时,他竟然扔掉筷子,不怕油腻,接过来,双手卡着,大口大口地啃起来。

餐厅里的人们笑起来。丁钩儿吃了一条胳膊。矿长和党委书记又发动红色服务小姐们敬酒。红色小姐们撒娇撒痴,连灌了丁钩儿二十一杯。他贴在天花板上,听到金刚钻与自己告别。

他贴在天花板上,看到金刚钻步履轻松地走出餐厅,并听到他向矿长和党委书记jiāo待什么。弹簧镶革门由两位红色小姐拉开。她们依门而立,一边一位,彬彬有礼。他看到了她们头顶上的毛旋,还看到脖子,以及胸膛上的东西。这种窥视伤风败俗,他进行自我批评。后来,他看到党委书记和矿长对红色服务小姐的领班jiāo待着什么。男人们都走了。红色服务小姐们围拢到餐桌上,一齐动手,抓起菜肴往嘴里填。女人的吃相都很凶恶,全不似方才模样。他看到自己的躯壳坐在椅子上,软瘫瘫的,像一堆肉。脖子靠在椅背上,头歪在一边,嘴角上流着酒,好像一只歪倒的酒葫芦。他贴在天花板上为自己半死的肉体哭泣。

女人们吃饱了,撩起台布擦嘴。有一位偷偷地把一盒中华牌香烟塞到rǔ罩里。他叹息着,为她那只受挤压的rǔ房。他听到领班说:

来吧,把这只醉猫架到招待所里去。

两位小姐架着他的双臂,他没有骨头一样,很难架。他听到那位耳后有痣的小姐骂:这条死狗!他很愤怒。他看到一位小姐拎起了他的公事包,拉开拉链,摸出了手枪,翻来覆去地看。他在天花板上惊呼着:放下武器,当心走火。可她们好像聋子一样。老天保佑,她把枪塞进公事包。她又拉开了夹层的拉链,摸出了那个女人的照片。她说:快来看呀!红色小姐们聚到一起,七嘴八舌议论。他的愤怒到了顶点,用一连串的脏话咒骂她们,但她们浑然不觉。

终于,四个红色服务小姐把我的躯体架起来了。她们拖着我走出餐厅,走上那条铺着化纤地毯的走廊,像拖着一条死狗。她们中的一个故意用鞋尖踢我的腿肚子。小婊子,我的肉醉了我的jīng神未醉呀。我在离头三尺的空中忽悠悠扇着翅膀飞翔,一步不拉地跟着我的肉体。我悲哀地注视着不争气的肉体。走廊仿佛更长了。我看到从我的嘴里溢出的酒液流到了我的脖子上。臭气熏天,红色服务小姐们尽量封闭着嗅觉器官。一位红色小姐gān呕了一声。我的头颅挂在胸前,我的脖子像根晒蔫了的蒜苔一样软绵绵的所以我的头颅挂在胸前悠来dàng去。我看不到我的脸,能看到两扇灰白的耳朵。一位红色小姐捧着我的公事包跟在后边。

终于走完了漫长的走廊,我认出了那个大厅。她们把我的肉体扔在地毯上,让我仰面朝天。我被我的脸吓了一跳。我紧闭着双眼,脸色如破旧的糊窗纸。咧着嘴,一嘴黑白各半的牙。一股难闻的酒臭直冲上来,熏得我想呕吐。我的肉体抽搐着。我的裤子湿了,惭愧。

红色小姐们喘息了一阵,把我架出了大厅。外面是葵花的海洋,夕阳如血,葵花的金huáng在血色里显得格外温柔。葵花林里原来有一条平坦如砥的水泥路。水泥路上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豪华皇冠。金刚钻弯腰钻进去。轿车缓缓驰去,那一对孪生兄弟举着手对轿车屁股晃动。轿车一闪而过。红色小姐们拖着我在水泥路上走。一条狗站在一棵粗壮如树的葵花下吠叫。它的毛色油亮,黑身体,白耳朵。它吠叫时身体一促一伸,好像手风琴被挤压与神拉。她们到底要把我架到什么地方去呢?矿区的电灯亮了,像一只只诡诈的眼睛,那些矿山机械与上午一样,坑口的卷扬机也与上午一样。一群头戴铝盔的黑人走过来。不知为什么我怕与他们迎面相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矿工们闪到道路两边,红色服务小姐架着我从矿工的夹道里通过。我嗅到了他们身上浓重的汗臭味和坑道里的cháo湿腐败的气息。他们的眼睛像锥子一样扎着我的肉体。有几个人骂了几句脏话。红色服务小姐骄傲地昂着头挺着胸,不理睬他们。我突然悟到那些与性jiāo有关的脏话是冲着红色小姐们去的,而不是冲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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