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_莫言【完结】(17)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同志们,孩儿们,现在我告诉你们,是谁想吃我们!他们是红眼睛绿指甲,嘴里镶着金牙!

他们是láng吗?是老虎吗? 一个腮上有酒涡的小胖子问。

一班长上去扇了小胖子一巴掌,训斥道:

爹讲话时不许插嘴!

小胖子咬着嘴唇,把哭声压了回去。

同志们,孩儿们,他们不是láng,但比láng还凶恶;他们不是老虎,但比老虎还可怕。

他们为什么吃小孩? 一个小男孩问。

小妖jīng皱着眉头说:

烦恼啊烦恼!不许插话!班长们,把他架出去罚站!

四个班长把那个多嘴的小男孩拖到队伍外边。小男孩挣扎着嚎哭着,像上刑场一样。班长们刚一松手,他就迈动着两条小腿,跑回队伍里。四个班长又去拖,小妖jīng说:

算了,饶了他吧。我再说一遍:爹讲话时孩子不准插嘴。他们为什么要吃小孩呢?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吃腻了牛、羊、猪、狗、骡子、兔子、jī、鸭、鸽子、驴、骆驼、马驹、刺猬、麻雀、燕子、雁、鹅、猫、老鼠、huáng鼬、猞猁,所以他们要吃小孩,因为我们的肉比牛肉嫩,比羊肉鲜,比猪肉香,比狗肉肥,比骡子肉软,比兔子肉硬,比jī肉滑,比鸭肉滋,比鸽子肉正派,比驴肉生动,比骆驼肉娇贵,比马驹肉有弹性,比刺猖肉善良,比麻雀肉端庄,比燕子肉白净,比雁肉少青苗气,比鹅肉少糟糠味,比猫肉严肃,比老鼠肉有营养,比huáng鼬肉少鬼气,比猞猁肉通俗。我们的肉是人间第一美味。

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小妖jīng口吐白沫,好像有点疲倦。二班长羞羞答答地问:

爹,我想说话,行吗?

你说吧。正好爹说累了。爹想闹口大烟抽抽,可惜没有。 小妖jīng打了一下呵欠,说。

爹,他们怎么吃我们,生吃吧? 二班长问。

他们吃我们方法很多,譬如油炸、清蒸、红烧、白斩、醋溜、gān腊,方法很多哟,但一般不生吃。但也不绝对,据说有个姓沈的长官就生吃过一个男孩,他搞了一种日本进口的醋,蘸着吃。

孩子们缩成了一团,胆小的低声哭起来。

小妖jīng振奋起jīng神,说: 孩子们,同志们,所以你们不能不听我的指挥。在这危急的关头,你们应该立刻成熟起来。一夜之间,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能哭哭啼啼,哼哼唧唧。为了不被他们吃掉,我们要团结成一个钢铁般的集体。我们要成为一只刺猬,一只豪猪,他们吃够了豪猪,我们的肉比豪猪的肉温柔。要成钢刺猬,铁豪猪,扎烂那些吃人野shòu的嘴唇和舌头!让他们好吃难消化!

可是,可是,这些灯…… 四班长结结巴巴地说。

小妖jīng挥挥手,说: 你甭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既然他们要吃我们,为什么把我们放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对不对?

四班长点点头。

好,我告诉你们, 小妖jīng说, 十四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听说过酒国市的官员吃男孩的故事,这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既恐怖又神秘。后来,我的娘连续不断地给我生弟弟,但生一个。长到二岁左右,就突然失踪了。我就想,我的弟弟,被人吃了。当时我就想揭穿这桩滔天罪恶,但没有成功,因为我那时生着一种古怪的皮肤病,遍体鱼鳞,一动流huáng水,谁见了谁恶心,没人敢吃我,我无法深入虎xué。后来,我专事偷窃,在一位官员家里偷喝了一瓶画有猿猴图像的酒,身上的鱼鳞一层层剥落,身体也越剥落越小,成了今天这副模样。虽然我状如婴孩,但我的思想却像大海一样宽阔。吃人的秘密就要被揭露了,我是你们的大救星!

孩子们神情严肃,听着小妖jīng的话。他继续说:

为什么要布置这样一个美丽的大房子放我们呢?他们想让我们心情愉快,我们心情不愉快,肉就要变酸变硬。孩儿们,同志们,听我的命令,把这房子里的一切砸个稀巴烂吧!

小妖jīng从假山石上抠下一块石头,对准一盏闪烁着红色光芒的壁灯投过去。他的力量很大,石头飞行时带起一股凉风。他投歪了,石头打在墙壁上,反弹回来,险些打破一个男孩的脑袋。他捡起石头,瞄瞄准,又一次打歪了。他恼怒地骂起来。他捡起石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操你妈!猛力一掷,打个正着,壁灯破碎,瓷片哗啦啦落地,那些枝叉状的灯丝红了红,熄灭了。

孩子们看着小妖jīng的举动,像一群小木偶。

砸呀咂呀!你们为什么不砸?!

几个孩子打着哈欠说:

爹,困了,困觉……

小妖jīng冲上去,拳打脚踢那些打哈欠的孩子。被打的孩子失声哭叫着,有一个胆大体壮的还了一下手,把小妖jīng的脸皮抓出了血。他见血性起,张嘴咬住了那孩子的耳朵,竟把半只耳朵咬了下来。

这时门开了。

一位穿着洁白工作服的阿姨打开门跑了进来。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小妖jīng和那男孩分开。被咬的男孩哭得快要昏了。小妖jīng呸呸地啐着嘴里的血,双眼发绿,一声不吭。那只男孩的耳朵在地上哆嗦着。阿姨看看地上的耳朵,看看小妖jīng的脸,脸色煞白,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她的屁股扭动着,鞋跟把地板敲出了一串杂乱的声响。

小妖jīng爬到那棵铁柳树上,把所有的灯都拉灭了。黑暗中,他压低了嗓门威胁道:

谁敢胡说八道我就咬掉谁的耳朵!

然后,他走到假山前,就着瀑布的水,洗了嘴巴上的血。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似乎来了很多人。小妖jīng抓起那块打破过壁灯的石头,躲在铁柳树后等待着。

门推开后,一个白影贴近墙壁摸索灯绳。小妖jīng瞄准那影子的上部,把石头掷去。白影子惨叫一声,身体摇晃起来,门外的人呼隆隆跑掉了。小妖jīng捡起石头,对准那白影子,又是猛力一击。白影子倒下去。

过了一会儿,门外she进了几道雪亮的光柱,几个举着手电筒的人闯进来。小妖jīng轻巧地溜到墙角上,趴在地上,闭上眼睛睡觉。

灯亮了。七八位高大的人先把那位头部受到沉重打击的白衣阿姨抬走,又把那昏过去的缺耳男孩、连同那只耳朵带走。然后,开始追查凶手。

小妖jīng趴在墙角上打着呼噜睡觉。一位白衣大汉捏着脖子把他拎起来时,他四肢挥舞着,嘴里发出嘤嘤的哭声,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清查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孩子们劳累一天,又饥又饿,又被小妖jīng折腾了一顿,此时早已因得东倒西歪,神志不清,清查凶手的工作只好在一片鼾声中结束了。

白衣们拉灭灯锁上门走了,小妖jīng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凌晨,太阳还没出来,房子里一片朦胧。小妖jīng爬起来,从衣服里掏出铜铃铛,使劲摇晃起来。急促的铃声把一些孩子惊醒了,他们蹲在地上撒尿,撒完尿歪倒再睡。小妖jīng翻白眼。

太阳出来后,房子里一片红光,大多数孩子爬起来,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哭。他们饿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在他们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小妖jīng费心费力培养起来的权威也几乎消逝gān净。他的脸上显出无可奈何、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为了避免犯错误,我这讲故事的人,只好客观地叙述,尽量不去描写小妖jīng及孩子们的心理活动。我只写行动和语言,至于这行动的心理动机和语言的言外之意,靠读者诸君自己理解。我的故事进行得很艰难,因为小妖jīng千方百计地粉碎着我的故事,他确实不是好孩子。 其实我的故事快要结束了 。

早饭十分丰盛,有jīng粉小馒头、牛奶、面包、果酱,腌香椿芽,糖醋萝卜条,还有一桶蛋花汤。

送饭的老头十分负责地把各种食物分成等份,用碟子或是碗盛着,送到男孩们手边。小妖jīng也得到一份。他低着头顺着眼,不去触动老头儿,但老头还是特别地打量了他两眼。

送饭老头走后,小妖jīng抬起头,目光炯炯地说:

同志们,孩儿们,千万不能吃啊,他们要先把我们喂胖,然后吃掉。绝食吧,孩子们,谁饿得瘦谁死得晚,甚至不死。

男孩们根本不理睬他的煽动,或者根本理解不了他的意思,见到食物,嗅到美味,他们什么也不顾,拥上去,手抓嘴嚼,吃出一片响声。小妖jīng才要用武力制止这种愚蠢的举动,就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走进房子。他偷偷地看着那人的脚,端起那杯热牛奶,响亮地呷了一口。

他感觉到那男人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便更加努力地喝牛奶,吃馒头。他故意把手和脸弄得脏乎乎的,还从喉咙里挤出一种呼呼噜噜的声响。他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贪吃的傻瓜。他听到那男人说:

小猪崽子!

那两条石柱子一样的粗腿移到前边去了,小妖jīng抬起头,盯着那人的背。他看到那人生着一颗椭圆形的长头,几缕卷曲的huáng头发从白帽子里露出来。那人转过脸时,小妖jīng看到他脸色红润,鼻子油汪汪的,好像一只涂过猪油脂的奇形怪状的菱角。他面带着油滑的笑容问:

孩子们,吃饱了没有?

大多数孩子说吃饱了,也有的说不饱。大个子男人说:

亲爱的孩子们,一顿不能吃太多,否则容易消化不良。现在,我们出去做游戏,好不好?

孩子们眨巴着小眼,不回答。男人拍拍头说我胡涂了,忘了你们是孩子,不懂得何为游戏。我们出去玩老鹰捉小jī好吗?

孩子们齐声叫好,跟着那男人,一窝蜂拥到院子里。小妖jīng好像极不情愿,慢吞吞跟在最后头。

游戏开始,那长鼻子男人选定小妖jīng当jī婆——也许是他的红衣服特别眩目——小妖jīng身后,拖着一大串孩子。长鼻子充当老鹰。他扎煞着两只胳膊,摹仿着老鹰振翅飞行的动作,瞪着眼,龇着牙,嘴里发出呀呀的怪叫声。

老鹰忽扇着翅膀,在低空飞行着。它的鼻梁弯曲着,鼻尖触着薄薄的上唇,双眼放she出yīn鸷的光芒。这的确是一只凶猛的食肉禽。它的黑暗的影子在孩子们头上晃来晃去。小妖jīng紧张地盯着它那两只痉挛的利爪。它时而落在如茵的绿草上,时而腾飞起来,它不慌不忙地游戏着孩子们,等待着时机。食肉禽其实是一种极有耐心的动物。进攻者总是处于主动的地位。防守者jīng神高度紧张,连一秒钟也不敢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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