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_莫言【完结】(31)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老大娘,你要紧吗?

老女人说:

我的腰断了,肠子也断了。

听到老女人如此准确地报出了伤处,侦察员知道无穷无尽的麻烦又一次降落到自己倒霉的头上。甚至比那条鲫鱼还要倒霉,当然更不如那条鳝鱼处境优悠。在一瞬间,他想挣脱了老女人跑走,但他却弯下腰,说:

老大娘,我背你去医院吧!

老女人说:

我的腿断了,肾脏也受了重伤。

他感到有一股恶毒的气体在腹中膨胀。那条鲫鱼蹦到脚面上,他飞脚,鲫鱼飞起,撞在楼梯的铁栏杆上。

你赔我的鱼哇!

他又跺了那只游过来的鳝鱼一脚,说:

我背你去医院!

老女人双手搂住他的腿,说:

休想!

他说:

老大娘,你腰也断了,腿也断了,肠子也断了,肾也破了,不去医院,在这儿等死吗?

死我也要拽着你垫底! 老女人斩钉截铁地说。说话的同时,他感到她的双手使足了力气。

侦察员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看楼梯、看看垂死的鲫鱼和鳝鱼,看看破碎的玻璃外边那一片灰暗的天空,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浓烈的酒糟味从外边涌进来,还有当嘟嘟敲打铁皮的声音。他感到浑身发冷,非常想喝酒。

这时,从他和老女人头上,传下来一阵冷笑。随着咯咯登登的鞋跟声,女司机身体挺得笔直,背后带着椅子,一小步一小步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他对着她尴尬地笑了笑。她的出现井没有让他感到害怕,甚至有些欣慰。如其被一个老女人缠住,不如让一个小女人缠住,他想,所以他笑了。一笑就轻松,仿佛绝望的yīn霾天空露出一块希望的太阳。他看到她已经把那根勒嘴的手绢咬断,不由地更加佩服她牙齿的锐利。因为身体上绑着椅子,她走得很慢。下台阶时椅子的后边两条腿磕碰着台阶的边缘。他对着她点点头。她也对着他点点头。她停在老女人身边,身体一晃,像老虎摆尾一样,把椅子甩到老女人身上,他听到她恶狠狠地说:

松手!

老女人抬头望望她,嘴里嘟嘟哝哝,好像在骂人,但手却松开了。侦察员立即退了几步,与老女人拉开了距离。

她对老女人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

老女人摇摇头。

他是市长!

老女人急忙爬起来,手扶着楼梯栏杆,浑身哆嗦。

侦察员心中不忍,忙说:

老大娘,我带你去医院检查。

女司机说:

你给我松梆。

他为她松绑。椅子落在地上。她活动着胳膊。侦察员转身就跑。他听到她在后边追赶。

侦察员跑出楼门dòng子时,被停放在那儿的自行车挂住了衣服。自行车 稀里哗啷 倒了,衣服 嗤啦啦 破了,女司机从背后抛过来绳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她把绳子一紧,他立刻呼吸紧张。

她牵着他走出楼dòng,像牵着一条狗或是一只别的什么畜牲。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打湿了他的眼皮,使他的眼前朦朦胧胧。他用手攥着绳子,防止被勒死。一个圆溜溜的物体从他面前飞过去,吓了他一跳,随后他看到跑过来一个光脑袋的半大男孩,浑身湿漉漉的,沾满泥巴,去追他的足球。他歪着头,求饶道:

小姑奶奶,放开我吧,让人看见,多不雅观……

她一顿绳子,绳扣立刻又紧了,说:

你不是能跑吗?

不跑了,不跑了,死也不跑了。

你发誓不甩掉我,让我跟着你。

我发誓、我发誓。

她松开绳子,侦察员刚要发怒,却听到她温柔的脸上的那个嘴里放出了动听的乐曲:

你呀,整个一个毛孩子,没有我保护你,谁都可以欺负你。

侦察员心中一震,温暖的感情在肚子里回旋,他感到幸福像毛毛雨一样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不单濡湿了他的眼皮,而且还濡湿了他的眼球。

细雨霏霏,编织着软绵绵的稠密罗网,笼罩楼房、树木、一切。他感到她伸出一只手挽住了自己的胳膊,还听到一声脆响,一把粉红色的折叠伞在她的另一只手里弹开,举起来,罩住了头。他很自然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还抢过了那把伞,像个尽职尽责、体贴温存的丈夫一样。他想不出来这把雨伞的来处,满腹狐疑。但这狐疑立即就被幸福的感觉挤出去了。

天yīn沉沉的,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他的手表早被那小妖jīng偷走,时间丧失。细雨打在柔软的伞布上,发出细微的声音。这声音甜蜜而忧伤,像著名的艺甘姆堡白葡萄酒,缠绵悱恻,牵肠挂肚。他把搂着她腰的胳膊更紧了些,隔着薄薄的丝绸睡衣,他的手感觉到她的皮肤凉森森的,她的胃在温暖地蠕动着。他们依偎着走在酿造大学狭窄的水泥路上,路边的冬青树叶亮晶晶的,像美女的指甲涂了橙色的指甲油。煤场上高大的煤堆蒸腾着rǔ白色的热气,散出一缕缕燃煤的焦香。高大的烟囱冒出的狰狞黑烟被空气压下来,化成一条条乌龙,在低空盘旋、纠缠。

就这样他们走出了酿造大学,沿着那条蒸腾着白气、散发着酒香的小河边上的柳荫路漫步。下垂的柳条不时拂动着伞上的尼龙绸面,伞棱上的大雨珠落下。路上铺着一层湿漉漉的金huáng枯叶。侦察员突然收了伞,看着那些青黑的柳条,问:

我来到酒国多长时间了?

女司机说:

你问我,我问谁?

侦察员道:

不行,我要立即开始工作。

她拍动着嘴角,嘲讽道:

没有我,你什么也调查不到!

你叫什么名字?

你这家伙, 她说: 真不是东西,觉都跟我睡了,还不知我的名字。

抱歉, 他说: 我问过你,你不告诉我。

你没问过我。

我问过。

没问, 她踢他一脚,说, 没问。

没问,没问,现在问,怎么样?

甭问了, 她说, 你是亨特,我是麦考儿,咱俩是搭档,怎么样?

好搭档, 他拍拍她的腰,说, 你说我们该去哪儿?

你想调查什么?

以你丈夫为首的一伙败类杀食婴儿的罪行。

我带你去找一个人,酒国市的事情他全知道。

谁?

你亲我才说……

他轻描淡写地吻了一下她的腮。

我带你去找一尺酒店的老板余一尺。

他们搂搂抱抱地走到驴街上时,天色已经很暗,凭着生物的特有感觉,侦察员知道太阳已经落山,不,正在落山。他努力想象着日暮huáng昏的瑰丽景象:一轮巨大的红太阳无可奈何地往地上坠落,放she出万道光芒,房屋上、树木上、行人的脸上、驴街光滑的青石上,都表现出一种英雄末路、英勇悲壮的色彩。楚霸王项羽拄着长枪,牵着骏马,站在乌江边上发呆,江水滔滔,不舍昼夜。但现在驴街上没有太阳。侦察员沉浸在蒙蒙细雨中,沉浸在惆怅、忧伤的情绪里。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酒国之行无聊透顶,荒唐至极,滑稽可笑。驴街旁边的污水沟里,láng藉着一棵腐烂的大白菜,半截蒜瓣子,一根光秃秃的驴尾巴,它们静静地挤在一起,在昏暗的街灯照耀下发着青色、褐色和灰蓝色的光芒。侦察员悲痛地想到,这三件死气沉沉的静物,应该变成某一个衰败王朝国旗的徽记,或者gān脆刻到自己的墓碑上。天很低,细雨出现在huáng色的灯光里,宛若纷飞的蚕丝片断。粉红色的雨伞像株鲜艳的毒菌。他感到又饥又冷,这感觉是在他看了路沟里的脏物之后突然产生的。同时他还感到自己臀部和裤管早已被雨水打湿,皮鞋上沾满污泥,鞋旮旯子里积存着雨水,一走路唧唧地叫,好像淤泥里的泥鳅,脚。紧接着这一连串奇异的感觉,他的手臂被女司机冰凉的身体冻僵了,他的手掌试到了她肠胃的láng狈不堪的鸣叫。她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袍,脚上套着一双长毛绒面的布底拖鞋。踢踢沓沓,拖泥带水,不像是她在走路倒像两只癞猫驮着她走路。他想起男人和女人漫长的历史实际上就是类似阶级斗争的历史,有时男人胜利,有时女人胜利,但胜利者也就是失败者。他想自己和这女司机的关系有时是猫与鼠的关系,有时又是láng与狈的关系。他们一边做爱一边厮杀,温存和残bào重量相同,维持着天平的平衡。他想这个东西一定冻僵了而且他也感觉到她冻僵了。他摸了摸她的一只rǔ房,感到那原先暄腾腾的富有弹性的东西,变成了一只冰凉的铁秤砣,一个半熟的青香蕉苹果在冰柜里存放了很久。

你冷吗? 他说了一句不折不扣的废话,但他紧接着说, 要不我们暂时回你的家,等暖和的日子到来,再去调查。

她的牙齿 的的 地颤抖着,僵硬地说:

不!

我怕冻坏了你。

不!

神探亨特携着他的亲密战友麦考尔的手,在一个yīn雨绵绵的寒冷秋夜在驴街上悄悄行走……侦察员的脑海里闪过了这样的话语,字变清晰,像 卡拉OK 录像带上的字幕,他威武神勇,她桀骜不驯,但有时也温柔多情。驴街上空空dàngdàng,坑洼里的积水像毛玻璃一样,闪烁着模模糊糊的光芒。来到酒国不知多少日子之后,他一直在城市的外围转圈子,城市神秘,夜晚的城市更神秘,他终于在夜晚踏入了神秘的城市。这条古老的驴街令他联想到女司机的双腿之间的神圣管道。他批评自己的怪诞联想。他像一个患了qiáng迫症的苍白的青chūn期少年一样,无法克制那触目惊心的喻指在脑海里盘旋。美妙的回忆翩翩而来。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女司机是他的命运中注定了要遇到的冤家,他与她的身体已经被一条沉重的钢链拴在一起。他感到自己已经胡胡涂涂地产生了一种对于她的感情,有时恨有时怜有时怕,这就是爱情。

街灯稀疏,街两边的店铺大多已关门。但店铺后边的院子里,却灯火升腾。一阵阵扑扑腾腾的声音不在这个院子里响就在那个院子里响,他请不到人们在gān什么。女司机及时地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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