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斗兄:
大作收到。
正好有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来找我,就把《酒城》给他看。他看后拍案叫绝,说这是一桩好买卖。他说,如果你能将此文扩充到七八万字,再配上一些图画和照片,便可出一本书。他们出版社出书号,负责编辑事务,你们市出钱赞助并包销十万册。他说反正你们为首届猿酒节也要准备宣传材料发给各位来宾,何不搞这样一本图文并茂的书?到时来宾人手一册,酒国的历史、酒国的佳酿俱包罗在内,既方便,又好看,又有保存价值,又有广告效益。我认为他这个主意很妙,你可与你们市长商量一下。出此书大概要五万元,给出版社。区区五万元,对你们酒国来说,是小意思吧?此事结果如何,请尽快通知我。那位朋友很感兴趣,临行时我把你的地址给了他,也许他会直接跟你联系。
关于为您的酒命名,以及参加《酒法》起草小组诸事,既然有大利可图,我想我也不必虚伪,暂且就答应下来。我写完手头长篇的最后一部分,立即到酒国去,到时再详细商谈有关事宜。
即祝
笔健!
莫言
四
……哇哇哇!一想到金刚钻和那些被吃掉后排泄到厕所里的男婴孩,丁钩儿心中残存的责任心和正义感便像灼灼的北斗星一样,照亮了在黑暗中四处流窜的意识。这时他感到耳轮上和界尖上刺痛难忍,仿佛有什么尖利的、浸着剧毒的东西把自己的耳朵和鼻子扎破了。他身不由己地折坐起来——天旋地转,头大如柳斗——费劲地睁开肿胀的眼皮,看到有三五个灰蒙蒙的大影子从自己身上跳走,落地时发出了肉乎乎的沉闷声响。同时他还听到了 吱吱 的尖叫声。是什么珍禽异shòu在尖叫?侦察员想到松jī和野兔,飞龙和鼯鼠,都是酒国盘中餐。他看到在面前的模糊背景上,有一片闪闪烁烁的碧绿的眼睛。他努力转动着沙涩的眼睛,促使泪腺分泌出一些液体滋润眼球。泪水盈盈,泪水里有一股劣酒的味道。他用手背揩揩眼,眼前的景物逐渐分明。他首先看到了一群约有七八只灰色的大家鼠愤怒地用漆黑得令人恶心的小眼睛看着自己,那些尖尖的嘴巴、奓起的胡须、肉塌塌的肚子、长而细的尾巴勾引得侦察员胃部痉挛,一张口喷出一股处于美酒佳肴和粪便之间的东西。他感到喉咙似被利刃划开,鼻子奇酸,一些浸出物堵塞了鼻孔。然后有一枝斜挂在墙上的乌亮的长苗子鸟枪扑进他的眼睛。形象生动的鸟枪把他从混沌状态中唤醒,于是他想起了很久前的仓皇逃窜,想起了幽灵般的非法卖馄饨的老汉和看守陵园的老革命以及那扎着红绸腰带跳舞的茅台酒的jīng灵和那匹威风凛凛的金毛大狗……意象丰富头绪繁杂犹如百花盛开。似梦非梦亦真亦幻。对肌肤丰润的女司机的思念又蓦然上了他的心头。一只大鼠跳上他的肩头,极其敏捷地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使他不得不排除杂念面对现实。他抖动身体,甩掉老鼠,嘴里发出下意识的尖叫,但他的尖叫被眼前的奇景给堵了回去。他大张着嘴,傻呆呆地,看着仰卧在火坑上、身体上活跃着十几匹大鼠的老革命。老革命的鼻子和耳朵已被饿鼠——也许它们并不饿——啃光,嘴唇吃光bào露出焦huáng的牙chuáng,那张曾经吐出过那么多连珠妙语的嘴巴变得十分难看,去掉了多余物的老革命的头颅显得狰狞可怖,而那些恶鼠们,正在抖擞jīng神,啃着老革命的双手,那两只使枪弄棒的大手白骨bào露,宛若剥光了皮的柳棍。侦察员对老革命充满好感,这个钢骨铮铮的老人在最困难的时候给了自己帮助。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冲上去,驱赶老鼠。老鼠的眼睛竟然在遭到袭击时飞快地改变了颜色。由漆黑变粉红,由粉红变碧绿,吓得侦察员连连倒退,退到背靠墙壁无法再退,见鼠们呲牙咧嘴,chuī胡gān瞪眼,肩膀靠着肩膀,团结成一个集体,随时都会冲上来似的。墙上的鸟枪硌着侦察员的背,他急中生智,飞快转身摘下枪,端起来,食指寻找到扳机,摆开架式,如临劲敌般,侦察员大喊:
不许动,动就打死你们!
老鼠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舞足蹈着,嘲弄侦察员。他怒火上冲,咬牙切齿,骂一声:
狗日的老鼠!今日让你们知道老子的厉害!
话出口,扳机倒,只听得轰隆一声响,仿佛起了一个炸雷。一溜火光过去,屋子里硝烟滚滚。硝烟散后,侦察员欣慰地看到,那些老鼠被他一枪打得七倒八歪,没死的只恨爷娘少生了四条腿,窜梁越檀,飞檐走壁,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侦察员惊惶地看到,这一枪虽然打跑了老鼠,但也把老革命的脸打得千疮百孔,像筛子底儿一样。他抱着枪,倚着墙,双腿软,不知不觉臀着地、心里叫不迭的苦。他想到,老革命肯定是先逝世,然后被耗子们糟蹋了遗体,但谁也不会想信这事实,看到老革命那颗布满铁沙子的头脸,谁也会认为他是先中了枪弹而后又被老鼠们破坏了五官。丁钩儿丁钩儿,这一下你跳到长江里也洗不清了。长江比huáng河还要浑。 圣人出,huáng河清,千家万户放瓜灯,什么灯,冬瓜西瓜南瓜灯。什么灯,什么灯,huáng瓜倭瓜脑袋瓜子灯。 一首儿时唱过的歌谣,清脆地、充满神秘意味地在jīng神崩溃的特别侦察员耳畔响起,声音由远而近,由模糊而清晰,由微弱而响亮,最后变成了辉煌的、行云流水般的童声大合唱。而站在几百个儿童构成的方阵前领唱的,竟然是久违了的儿子。儿子穿着雪白的衬衫、蔚蓝色短裤,犹如在蔚蓝天空上翱翔的一朵白云,犹如一只在蔚蓝大海上漂游的海鸥。两行热酒般的混浊液体从侦察员的双眼里流出,浸湿了面颊和口角。他站起来,对着儿子伸出了手,那个蔚蓝雪白的小家伙,却缓缓地远去了。塞满他的瞳孔的,是他与老鼠们一起制造的惨象,一桩必将震动酒国的虚假的、但却有嘴难辩的凶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