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林中那一排红瓦房里,有我们的党委书记和矿长。
那排红瓦房大概有十几间的样子,掩映在肥水充足所以jīng粗叶大的葵花林里。在充足的光线照耀下,huáng色显得格外辉煌。丁钩儿注目美丽景色,有些类似陶醉的意识周身流淌,平缓、凝滞、厚重。他陶醉中挣扎出来时,带路的平头青年已经元影无踪。他跳到桦木堆上去寻找,感觉到江水澎湃,桦木堆宛若一艘大船随波逐流。远处,高大的矸石山上依然冒烟,只不过那烟比凌晨时gān燥了许多。露天的煤堆上,蠕动着若gān黑色人。煤堆下车辆拥挤。人声、牲畜声微弱得很。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发生了故障,现实世界与他之间出现了一道透明的屏障。那几架杏huáng色的矿山机械在井口周围伸展着长臂,动作缓慢,但异常准确。他头晕,身体弯曲,趴在一根圆木上。圆木在汹涌的波涛上旋转着。那位平头青年确实无影无踪了。他滑下桦木堆,向葵花林走去。
他不由地想到自己适才的行为。一个受到高级领导人器重的侦察员竟像只怯水的小狗一样趴在烨木堆看风景,而这行为竟成了这件如果属实必将震动世界的特大案件的侦察过程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如果拍成影片,必将被人嗤笑。他猜想自己有些醉了。无论怎样想那平头青年都有些鬼鬼祟祟,不正常很不正常。侦察员的想象力在一瞬间展翅飞翔,风鼓舞着他的羽毛和翅膀。平头青年很可能是那伙吃婴儿者的同犯。他在圆木间穿行时就想好了逃跑的机会。他指给我的道路布满陷阱。他低估了我丁钩儿的智慧。
丁钩儿夹住公文包。包里沉甸甸硬邦邦的是一支 六九 式连发手枪。手里有枪,气粗胆壮。他有些留恋地看了一眼桦木们、橡木们、各类圆木同志们。那些粗大圆木的剖面花纹颇似一张张连环靶。他幻想着枪打圆木核心,双腿却把他带到了葵花林的边缘。
沸腾的煤矿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幽静地方,可见事在人为。他迎着葵花走上前,葵花盘儿像一张张笑脸bī过来,但它们翠绿色或者淡huáng的笑脸显得虚伪而yīn险。他听到冷冷的低笑。那些硕大的叶片随风起舞,嚓嚓作响。他摸摸公文包里的铁家伙,昂首挺胸向红房子走去。他的眼睛盯着红房子,身体感受着包围着他的向日葵送给他的威胁。向日葵威胁凉森森的,生着白色的毛刺。
丁钩儿推门入室,过程复杂,感受万端,终于见到党委书记和矿长。这二位gān部都是五十岁左右,脸庞圆乎乎,好像小面包;脸色红扑扑,好像红皮蛋;略有将军肚。他们身穿灰色中山装,衣缝笔挺。他们脸上挂着慈祥、宽厚的微笑,具有长者风度。他们俩很可能是孪生兄弟。他们每人抓住了钩儿一只手,亲热地握着。他们很会握手,不松不紧,不软不硬。丁钩儿感到两股热流传遍身体,手里像握着两只刚刚烤熟的红瓤儿小红薯。丁钩儿的皮包落在地上。一声枪响从皮包里穿出。
乒——!
皮包冒青烟,墙上一片瓷砖破碎。丁钩儿吃惊得肌肉痉挛。他看到子弹she中了墙上一幅玻璃马赛克拼镶成的壁画,画的内容是哪吒闹大海。美术家把哪吒搞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侦察员的手枪走火打烂了哪吒的小jī巴。
果然是个神枪手!
枪打出头鸟!
丁钩儿臊得够呛,慌忙捡起公文包,拿出枪,扣上保险。他对两位gān部说:
我绝对扣上了保险!
良马也有失蹄时。
走火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矿长和党委书记的宽容、劝解使丁钩儿更加不好意思,冲进门时的勃然豪气烟消云散,他甚至卑躬地点头,点头毕,刚要拿证件、介绍信之类,党委书记和矿长摆手制止了他。
欢迎丁钩儿同志!
我们欢迎您来矿上指导工作!
丁钩儿不好意思询问他们从哪里得到了自己来煤矿的消息,搓着鼻子他说:
矿长同志,党委书记同志,我是奉XX同志的命令,前来贵矿调查红烧婴儿事件的,此案事关重大,绝密。
矿长和党委书记相视十秒钟左右,突然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起来。
丁钩儿板着脸说:
请你们严肃点!现任酒国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金刚钻是此案的重要嫌疑人,他是从贵矿出去的。
也许是矿长也许是党委书记说:
是的,金部长原是我矿子弟小学教师,那可是一个有能力、有原则、百里挑一的好同志。
请你们向我介绍他的情况!
我们边吃边喝边谈。
丁钩儿不及争辩,就被推进了宴席。
二
尊敬的莫言老师:
您好!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酒国市酿造学院勾兑专业的博士研究生,姓李,名一斗——这是我的笔名,原谅我就不告诉您我的真名了——您是当今文坛的著名作家(不是chuī捧)自然能知道我起这个笔名的用意。我身在酒国,心在文学,整个人在文学之海里扎猛子打扑腾。为此,我的导师,也是我老婆的爹爹我岳母的丈夫我的岳父。岳父者泰山也。俗称老丈人也的袁双鱼教授经常批评我不务正业,甚至挑唆他的女儿跟我闹离婚。我不怕,我为了文学真格是刀山敢上,火海也敢闯, 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我反驳他说:什么叫不务正业呢?托尔斯泰是军人,高尔基是面包区是洗碗小工,郭沫若是医学院学生,王蒙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北京支部副书记,他们不都改行搞了文学了吗?我的老丈人还想与我争论,我学阮籍的样子,给了他一个白眼,只是我技术欠火,不能把青眼珠全部掩盖住,鲁迅也不能,是不是,这些您都知道,我对您扯这些gān什么?这简直是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关云长面前耍大刀,金刚钻面前谈喝酒——言归正传——
尊敬的莫言老师,我拜读了您的所有大作,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一魂出世,二魂涅槃。《凤凰涅槃》郭沫若,《我的大学》高尔基。我尤其佩服您那种千杯不醉的 酒神 jīng神,我看过您一篇文章,说 酒就是文学 , 不懂酒的人不能谈文学 ,您这些话犹如醍醐灌顶,使我顿开茅塞。正是:打开两扇顶门骨,一桶茅台浇下来。这世界上,比我更懂酒的人不超过一百个,当然,您是例外。从酒的历史到酒的酿造、酒的分类、酒的化学结构、酒的物理状态我了如指掌,因此,我迷上了文学,我自认为能搞文学。您的论断等于给我喝了一杯定心酒,就像李玉和被鸠山逮捕前喝了李奶奶那杯酒一样。所以,莫言老师,您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要给您写这封信了吧?请受弟子一拜!
最近,我看了根据老师原著改编、并由您参加了编剧的电影《红高粱》,看完后我激动得彻夜难眠,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老师,我真为您高兴,我为您感到自豪。莫言老师,您真是咱酒国的骄傲!我准备呼吁各界向市委领导进言,把您从高密东北乡挖过来,到咱酒国落户安家,老师,请等我的消息。
尊敬的莫言老师,初次给您写信,小的不敢啰嗦。随信寄上小说一篇,请老师批评指正。这是我看完电影《红高粱》之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睡;一边喝酒,一边运笔如风写出来的。老师读罢,如觉得尚可,恳切希望能帮助椎荐发表。弟子这厢有礼了!
敬祝吾师
文思泉涌!
您的学生:李一斗
另:老师如需好酒,请示,学生将立即去办。
三
酒博士:
来信及大作《酒jīng》均收到,勿念。
我是个没正儿八经上过学的人,所以我对在大学里念书的人都十分佩服和尊敬,何况对你这位博士研究生。
现在的时代搞文学似乎不是聪明之举,我们行里的人都自叹别无他能,才不得不搞文学。有一位叫李七的人写了一篇《千万别把我当狗》的小说,那里边写了几个地痞流氓,在坑蒙拐骗偷什么勾当都gān不了的情况下,才说:咱他妈的当作家去吧!言外之意我不想多说,你不妨找这部小说看看。
你是研究酒的博士,这的确让我羡慕得要命,如果我是酒博士,我想我不会改行写什么狗屁小说。在酒气熏天的中国,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比研究酒更有出息、更有前途、更实惠的专业吗?过去说 书中自有huáng金屋,书中自有千种粟,书中自有颜如玉 ,过去的huáng历不灵了,应该把 书 改成 酒 。你看人家金刚钻金副部长,不就是仗着大海一样的酒量,成了酒国市人人敬仰的大明星吗?你说,什么样的作家能比得上你们的金副部长呢?所以,老弟,我劝你听你老丈人的话,踏踏实实地做你的酒学问,免得误入歧途,耽误了青chūn年华。
你在信上说,是看了我的文章才决定改行搞文学的,这可是大罪过,什么 酒就是文学 、 不懂酒不能谈文学 啦,都是我醉后胡言乱语,万万不可相信,否则可真是要了我的小命啦。
大作认真地拜读了,我这人没有理论根基,鉴赏力很低,不敢指手画脚。我已将大作寄给《国民文学》编辑部,那里云集着中国当代最优秀的文学编辑,如果您是千里马,相信会有伯乐来发现。
我这里不缺酒喝,谢谢你一番美意。
即祝
安康!
莫言
四
《酒jīng》
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同学们,当得知我被聘为酿造大学的客座教授时,无比的荣耀像寒冬腊月里一股温暖的chūn风,chuī过了我的赤胆忠心,绿肠青肺,还有我的紫色的、任劳任怨的肝脏。我能站在这个被松柏和塑料花朵装饰得五彩缤纷的神圣讲坛上为你们授课,多半是因为它的特殊才能。你们知道,摄入体内的酒jīng,大部分通过肝脏分解……
金刚钻站在酒国市酿造大学公共课大教室的高高讲台上,神色肃穆地履行他的职责。他讲授的第一课起了个广大而宽泛的题目——酒与社会——正像一个卓越的高级领导人从不就具体事件发表演讲——他像上帝一样居高临下——他谈古道今、谈天说地、广征博引——一样,一个优秀的客座教授,也决不把自己的讲授内容局限在他的题目之内。他尽管可以天马行空,但必须时时回到地球。他似乎信口开河,但每一句话都与他的题目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