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说:
你们也在这儿睡会儿吧,挤一挤。
余一尺挤挤眼睛说:
本店不允许男客共眠一室。
李一斗还想啰嗦,余一尺推他一把,说:
你给我走吧!
这时,我把莫言这甲壳抛掉,打哈欠,吐痰,脱鞋脱袜子。响起轻轻地叩门声。我慌忙把脱了一半的裤子提起来,略整了一下衣衫,过去开了门。那个眼镜姑娘小马一闪身就进来了。
她满脸笑意,那股睡眼惺忪的劲儿没了。莫言心血cháo动,一本正经地问:
有事吗?
小马说:
总经理让我往浴盆里倒点绿蚁重叠。
莫言说:
往浴盆里倒酒?
小马说:
这是我们总经理的发明。他说用酒洗澡对健康有利,酒能消毒灭菌,舒筋活血。
莫言说:
不愧是酒国。
小马拿起那瓶开了塞子的 绿蚁重叠 ,走到卫生间里去,莫言紧随着她进去。卫生间里还有一些蒸汽未散,飘飘袅袅的,很有情调。小马把那大半瓶酒倒在浴盆里,一股浓烈的酒味挥发出来,很刺激。
小马说:
好了莫老师,您快洗吧!
她笑着往外走,莫言恍惚感到小马的微笑含着绵绵的情意,感情冲动,几乎想伸胳膊搂住她,在那红扑扑的脸上亲一口。但他咬着牙克制住了冲动,放那小马出去。
莫言走出卫生间,站着发了一会儿怔,便开始脱衣服。房间里温暖如chūn。他脱光了,用手抚摩了凸出来的腰腹,在穿衣镜前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心里充满自卑。他庆幸自己适才没犯错误。
他跳进浴盆,忍受着热辣辣的水与酒的刺激,把身体慢慢地顺到水里去,只露着头颅,枕在浴盆圆润的边缘上。加了酒的浴水呈现出温柔的绿色。好像有无数根细针,轻轻地戳着皮肤,有微微的痛感,但异常舒服。他赞赏地骂起来: 这鬼侏儒,真会享受! 几分钟后。痛感消失,周身的血以空前的速度循环着,他感到周身的关系都被理顺了。又待了几分钟,汗从头上冒出来。他的身体体会着大量泄汗的快感。他想:多年未出汗了,毛孔都堵塞了……应该让丁钩儿泡在倒了 绿蚁重叠 的澡盆里,然后再让一个女人进来,这是惊险小说中的常见细节……
洗完了澡,莫言披上了一件散发着香草味儿的浴衣,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他感到有点渴,便从酒柜里找了一瓶白葡萄酒,刚要开塞子,小马又进来了。这次她连门都没敲。莫言有点紧张,慌忙把浴衣带子扎好,把腿藏起来。其实说他紧张也未必准确,那种感觉好像是幸福。
小马帮他把酒瓶启开,给他往杯子里倒了酒,说:
莫老师,余总经理让我来给您按摩。
莫言的脸上渗出汗珠。他结结巴巴地说:
天就要亮了,算了吧!
小马说:
这是我们余总经理的命令,您就别推辞了。
莫言躺到chuáng上,让小马按摩。他把jīng神集中在一副冰凉的手铐上,才避免了犯错误。
吃早饭时,余一尺嘻嘻地朝他笑,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他想说什么,又觉着多余,反正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李一斗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莫言看到他眼圈发青,脸上挂灰,关切地问:
你没回去睡会儿?
李一斗说:
省报的一篇稿子,急着要,回去赶了出来。
莫言给他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他喝了酒,说:
莫老师,胡书记说,让您上午先参观一下市容,下午他设宴招待您。
莫言说:
胡书记那么忙,就不必了吧?
李一斗说:
那怎么能行呢?您是真正的贵客,我们酒国还要靠您这支大笔杆子给好好扬扬名呢!
莫言道:
我算什么大笔杆子。
余一尺说:
莫言兄,吃饭吧!
李一斗说:
莫老师,吃饭。
莫言把椅子往前拉拉,胳膊肘子拐在铺了雪白台布的餐桌上,灿烂的阳光从高大敞亮的窗户she进来,小餐厅里处处辉煌。轻柔的爵士乐在天花板上响,很远。那小号chuī得动人。他想起了按摩过自己的眼镜姑娘小马。
早餐有六个小菜,青翠的,鲜红的,个个可爱。还有牛奶、煎jī蛋、烤面包片、果酱、馒头、小米粥、咸鸭蛋、臭豆腐、芝麻小烧饼、小花卷……样数多得数不清。中西合壁。
莫言说:
一个馒头一碗粥足矣。
余一尺道:
吃吧,别客气,酒国吃不穷。
李一斗说:
莫老师喝什么酒?
莫言说:
清晨空着胃,不喝了。
余一尺说:
喝一杯,喝一杯,这是规矩。
李一斗说:
莫老师胃不太好,喝杯暖胃的姜酒吧!
余一斗喊:
小杨,来倒酒。
一个女服务员应声而至,模样比小马还要清秀。莫言看得有些呆。余一尺戳他一下,说:
莫兄,我一尺酒店的姑娘怎么样?
莫言说:
都是广寒宫里人。
李一斗说:
酒国不单出美酒,还出美女。西施和王昭君的娘都是酒国人。
余一尺和莫言都笑了。
李一斗认真地说:
别笑别笑,学生言之有据。
余一尺道:
别胡说了,要论瞎编乱造,莫言是你的祖师爷呢!
李一斗也笑着说:
学生班门弄斧。
说笑之间就把早饭吃完了。小杨过来,递了一条喷过香水的热毛巾给莫言。莫言接了毛巾,擦罢手脸,感到一辈子没这么神清气慡过,摸一下腮,感到光滑滑的,很嫩。心里非常舒坦。
李一斗说:
余老板,中午就看你的了!
余一尺说:
难道还要你嘱咐吗?莫兄千里迢迢而来,酒家怎敢怠慢!
李一斗说:
莫老师,我叫了一辆车跟着,愿意走就走,不愿走就坐车。
莫言说:
让开车师傅忙去吧,咱们慢慢走着看吧!
李一斗说:
那也好。
三
莫言与李一斗走在驴街上。
驴街上果然铺着古老的青石板,夜里的雨把石板冲涮得很gān净,有一股清冷的腥气从石板缝里冒上来。莫言想起了李一斗的小说,便问:
这街上果真有一匹神出鬼没的小黑驴?
李一斗说:
那是传说,其实谁也没见过。
莫言道:
这条街上徜徉着无数驴魂。
李一斗说:
这倒不假。这条街少说也有二百年了,杀过的驴无法计数。
莫言问:
现在每天能杀几头驴?
李一斗说:
少说也有二十头吧!
莫言问:
哪有这么多驴?
李一斗说:
支起杀驴铺,还愁没驴杀?
莫言问:
杀这么多驴,能卖掉吗?
李一斗说:
有时还不够卖哩。
正说着,有一个农民模样的人牵着两头肥胖的黑驴迎面走来。莫言走上去,问:
老乡,卖驴?
那牵驴人冷冷地瞅莫言一眼,一声不吭,拉着驴,虎虎地过去了。李一斗说:
要不要看杀驴?
莫言说:
看,当然要看。
他们折回头,跟着牵驴人往前走。走到孙记驴肉铺前,牵驴人在铺外大叫:
掌柜的,来驴了。
一个秃头的中年人从铺子里跑出来,说:
老金,怎么才来?
老金说:
过渡口时耽误了。
秃头打开铺子旁边一道栅栏门,说:
牵进去吧!
李一斗上前,说:
老孙。
秃头怔了怔,说:
哎哟,兄弟,大清早出来遛弯儿?
李一斗指指莫言,说:
这是北京来的大作家,莫言莫老师,写电影《红高粱》的。
莫言说:
一斗,行啦。
秃头看看莫言,说:
红高粱?知道知道,酿酒用的好材料嘛!
李一斗说:
莫老师想看看你如何杀驴。
秃头为难地说:
这……这……血沫横飞的,别把晦气弄了您身上……
李一斗说:
你别支吾了,莫老师是市委胡书记请来的客人,给咱酒国写文章的。
秃头说:
噢,是记者呀!看吧看吧,给俺这小铺子扬扬名。
莫言和李一斗随着驴走到后院。秃头围着两头黑驴转圈。两头驴好像怕他,转着圈躲避。
李一斗说:
这家伙,是驴阎王。
秃头说:
老金,今日拉来的货色不怎么样啊!
老金说:
嫩口,黑皮,豆饼催的膘,你还要什么货?
秃头说:
怎么说呢?这两头驴都喂了激素,肉味不行呐!
老金说:
我他妈的到哪儿去弄激素?你说个痛快话,要不要?不要我就拉走,满大街都是杀驴铺子呢!
秃头说:
老哥,别性急嘛!多少年的老朋友啦,你就是牵来两匹纸糊的叫驴,我也得买下来烧给灶神爷。
老金伸出手,说:
给个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