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国_莫言【完结】(22)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你他妈的到huáng河里去提水还是到长江里提水?”

放下水桶,他摇摆着麻木酸痛的胳膊说:

“我他妈的到雅鲁藏布江里去提来的水。”

“我他妈的还以为你掉到河里给淹死了呢!”

“我你妈的没淹死还看了一部录像片。”

“是他妈的武打的还是chuáng上的?”

“我你妈的不是武打不是chuáng上是稀世珍品jī头米。”

“jī头米有什么稀罕,你他妈的怎么张口就是你妈的你妈的。”

“我你妈的要不你妈的就得堵住你的嘴。”

丁钩儿一把拉过女司机,双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腰,把一张甜酸苦辣的嘴巴紧紧地压在她的嘴上。



莫言老师:

您的来信收到了。

《国民文学》方面,一点音讯也没有。我非常焦急,希望您再去催催周宝和李小宝两位老师,让他们尽快给我个回话。

前天夜里我又写了一篇小说,题名《驴街》。在这篇小说中,我采用了武侠小说的一些创作技巧,请老师慧眼观赏。此稿寄给什么刊物合适,由老师定夺吧。

关于酒的资料,我已随信寄出,那三十瓶美酒,等有车进京时捎去,老师喝学生的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年孔夫子设帐授徒还向每个学生索要十条gān肉做“束”呢!

《国民文学》不给我消息,令我心情沮丧,失魂落魄一般,老师是过来人,一定能理解学生我的心情。

敬祝著安!

学生:李一斗二莫言老师:

您的来信收到了。

《国民文学》方面,一点音讯也没有。我非常焦急,希望您再去催催周宝和李小宝两位老师,让他们尽快给我个回话。

前天夜里我又写了一篇小说,题名《驴街》。在这篇小说中,我采用了武侠小说的一些创作技巧,请老师慧眼观赏。此稿寄给什么刊物合适,由老师定夺吧。

关于酒的资料,我已随信寄出,那三十瓶美酒,等有车进京时捎去,老师喝学生的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年孔夫子设帐授徒还向每个学生索要十条gān肉做“束”呢!

《国民文学》不给我消息,令我心情沮丧,失魂落魄一般,老师是过来人,一定能理解学生我的心情。

敬祝著安!

学生:李一斗



一斗兄:

来信及小说稿均收到。资料尚未收到,印刷品一般要比信件慢吧!

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自己也是这样艰难地熬过来的。跟你说实话吧。为了能使文章变成铅字,我什么样的事都gān过或者都想gān过。收到你的信后,我立即跟周宝通了电话。他说你的那三篇小说他都看了而且看了好几遍。他说他也拿不准,一下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说他正在认真考虑。他已把你的大作转给李小宝,让李尽快看,然后jiāo流一下看法。最后他说,这三篇小说当然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作者富有才华是毫无疑问的。看到这里,我想你的心情也许会稍微好一点吧?对一个作家来说,才华比什么都重要。有不少人当了一辈子作家,写了许多东西,也知道一切如何成为大作家的“法门”,但最终难成大器。这些人什么都不缺,缺的是才华或才华不够大。

《驴街》我看了三遍,总体印象是比较开放、大胆,有点野驴打滚的意思。简单地说就一个字:野。是不是喝了“红鬃烈马”之后写的呀?

有些我看不太明白的地方和不成熟的意见供参考:

①文中描写的那个骑着小黑驴、能够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鱼鳞皮小男孩,是个使客还是个大盗?他在《肉孩》和《神童》篇里都曾出现过(是不是一个人呢?),似乎也无不凡表现,在本篇中却突然变成了半神半妖的超人,是否有点过火?当然,你并没跟我说这些小说是内容联贯的兄弟姐妹篇。还有,他与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妖jīng是什么关系?在《神童》篇里,你好像说小妖jīng就是鱼鳞皮小子?

我一向不敢贬低武侠小说。武侠小说能够吸引那么多的读者,单凭这一点就了不起。去年暑假里,我看了几十部武侠小说,看得废寝忘食。看完之后,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明知是满纸谎言,却为何如醉如痴?有人说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此论很有道理。当然,几十部武侠读罢,发现其模式化的程度很重,胡编乱造一部并不难,但要写到金庸、古龙那个份上,绝对不是一件容易事。你在小说中做了一些“杂jiāo”的尝试,成功与否且不论,这想法本身就有意思。当今有一位姓花名大姐的十分先锋的女作家,“杂jiāo”试验卓有成效,你不妨找她一些作品读读。此人好像就住在距离你们酒国不远的七星县(那里有一位卖耗子药卖出了名的县长),你得空不妨去见见那位瓢虫作家。

②我听鲁迅文学院的研究生赵大嘴说,“龙凤呈祥”是粤菜中的经典之作,基本原料是毒蛇与野jī(当然在偷工减料的年代里换成了huáng鳝和家jī的可能性很大)。阁下的“龙凤呈祥”竟然用公驴和母驴的外生殖器为基本原料,不知何人敢下筷子?我担心这道菜因为其赤luǒluǒ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将不被文艺批评家们所接受。时下,文坛上得意着一些英雄豪杰,这些人狗鼻子鹰眼睛,手持放大镜,专门搜寻作品中的“肮脏字眼”,要躲开他们实在不易,就像有缝的jī蛋要躲开要下蛆的苍蝇一样不易。我因为写了《欢乐》、《红蝗》,几年来早被他们吐了满身粘液,臭不可闻。他们采用“四人帮”时代的战法,断章取义,攻击一点,不及其余,全不管那些“不洁细节”在文中的作用和特定的环境,不是用文学的观点,而是用纯粹生理学和伦理学的观点对你进行猛攻,并且根本不允许辩解。所以,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劝你还是换一盘别的什么菜为好。

③关于余一尺。我对这个人物很感兴趣,尽管你并没用太多的笔墨去写他。文学作品中的侏儒形象,中外皆有,但可称为典型的并不太多。我希望你能发挥才力,为这个侏儒树碑立传。他不是要“你”给他写“传记”吗?我相信这“传记”会很有意思。一个出身于书香门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侏儒,忍rǔ负重几十年,一朝凭借东风力,扶摇直上青云,他得到了金钱、名誉、地位,现在正发誓“肏遍酒国美女”,在这豪言壮语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心理动机?在实现这豪言壮语的过程中,他的心理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在实现这豪言壮语之后,他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jīng神状态?每一个问号后边,都会有jīng彩的文章可做,你为什么不小试牛刀呢?

④小说的开头部分,恕我直言,似乎纯属一些朗朗上口的废话,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如能全部删除,文章会更简练一些。

⑤小说中,你把那对女侏儒的父亲设计为国家级领导人,如果是正面歌颂,当然越高级越有利;但大作中经常流露出对大人物的贬辞,这样很糟糕,因为社会是一个宝塔形状,越往高处范围越小,也就越容易对号入座,一旦宝塔顶部的人跟你较起真来,那可比感冒厉害。因此,我建议你把双胞胎侏儒的门第矮一些,乌纱帽糊得小一些。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随意走笔,矛盾百出,你看罢即去休,别太认真。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谁认真谁倒霉。

大作《驴街》还是寄给《国民文学》吧,如《国民文学》不用,再想办法往别处推荐。

我的长篇《酒国》(暂名)已写了几章,原以为醉过几次酒便能写酒事,但写起来才感到困难重重,头绪繁多。人类与酒的关系中,几乎包括了人类生存发展过程中的一切矛盾及其矛盾方面,如有大手笔,真能在这个题目上做出大文章,可惜我才气不足,所以处处窘急、捉襟见肘。希望你来信时多跟我聊点酒事,或许能激发我一点灵感。

祝好运气!

莫言



《驴街》

亲爱的朋友们,不久前你们曾读过我的《酒jīng》、《肉孩》、《神童》,现在,请允许我把新作《驴街》献给你们,请多多原谅,请多多关照。以上这些夹七杂八的话,按照文学批评家的看法,绝对不允许它们进入小说去破坏小说的统一和完美,但因为我是一个研究酒的博士,天天看酒、闻酒、喝酒,与酒拥抱与酒接吻与酒摩肩擦背,连呼吸的空气都饱含着乙醇。我具有了酒的品格酒的性情。什么叫熏陶?这就是。酒把我熏得神魂颠倒,无法循规蹈矩。酒的品格是放làng不羁;酒的性情是信口开河。

亲爱的朋友们,随着我走出酒国酿造大学富丽堂皇的拱形大门,把酒瓶状的教学大楼抛弃在背后,把酒杯状的实验大楼抛弃在背后,把校办酿酒厂酒气冲天的大烟囱抛弃在背后,“放下包袱,轻装前进”,跟着我走,心明眼亮,不迷方向,跨过醋泉河上玲剔透的杉木小桥,把淙淙的流水、水上的睡莲、莲上的蝴蝶、戏水的白鸭、水中的游鱼、游鱼的感觉、白鸭的情绪、浮萍的思想、流水的梦呓……全部都抛弃在脑后。请注意,烹饪学院香气如cháo的大门在向我们施放诱惑!我的老岳母就在这所学院里工作,她最近发了疯,躲在挂着双层窗帘的屋子里,不分昼夜地写揭发检举信。我们暂且不要管她,更不要理睬从烹饪学院里飘出来的香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在混乱和腐化的年代里,人跟鸟一样,看起来好像自由自在,实际上到处都是陷阱和罗网、弹弓与猎枪。好,我们的鼻子已被气味毒害,我们掩住鼻子,赶快把烹饪学院弃置在一侧,跟我斜刺里走,穿过狭窄的鹿街,听到呦呦鹿鸣,想象它们在食野之萍。看着街道两侧店铺门前悬挂着的鹿角,纵横jiāo叉,犹如枪林剑丛。踏着铺着青石板的古旧道路,石板上生着苔藓,石缝里挤出绿草,石板滑溜,注意脚下,当心摔跤。我们小心翼翼,拐弯抹角,拐进驴街。脚下的路还是用青石铺成。它们历尽沧桑,饱受风chuī雨打、轮辗蹄踏之苦;棱角尽失,像铜镜般光滑。驴街比鹿街略微宽阔,石板上汪着污秽的血水、铺着黑色的驴皮。驴街比鹿街更滑。街上蹒跚着漆黑的乌鸦,呱呱乱叫。行路艰难,提醒大家当心,遵守走路规范:身体要正直,脚下要生根,不许一边走道一边东张西望,像乍进城市的乡巴佬。那样要跌跤,跌跤不雅观,跌跤很糟糕,弄脏了衣服事小,跌坏了臀部事大。总之跌跤很糟糕。为了读者幸福,咱们歇歇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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