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又出现恐惧和委屈之色:“不知道……怎么,圈层……断了。”
泉慵从他的描述中,推测大概是海底地震一类的东西,家没了,他们不再受圈层禁锢,族人四散逃逸,他在颠簸中被送上水面,到了泉慵家边的海滩。
“……那你现在怎么办?你爸妈呢?”
“没有……我……一个……”
泉慵怔了怔。
“那你要不要……跟我住一起?”
那天他这样一问,小孩也没有回答。但他确实是住下来了。泉慵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给出一个古怪的发音,泉慵只得从刚翻过的书里的诗句随口给他取了一个。
泉慵开始了繁重的教学工作,他白天要上课,晚上要教万树说话,挤牙膏,用微波炉,开电视,用喷头,用手机,叫外卖……
泉慵脾气并不好,教用手机的时候几乎要炸了,在连续用了好几句“我重复第三次了按这里,你怎么这么笨?”“你这么多年怎么活过来的?”“还不会?”后,万树不出意料地哭出来。泉慵太阳x_u_e突突地跳,语气放软了些:“我争取耐心点,这个真的很重要我在外面你只能用这个联系我……”
万树不为所动。
你还哭!泉慵恶向胆边生,抬脚就回了房。
五秒后房门又打开,泉慵走出来,一把抱住他。
“……别哭了。”他嗓音低低的,在头上响起,“慢慢来,我不凶你了。”
万树呆呆的,真的不哭了。
那之后泉慵果然耐心了很多,即便有时候还是想跳脚,也没有真的怎么凶过他了。
万树渐渐地,说话越来越流利,也不会动不动就哭了。
宫叔几乎天天打电话过来问情况,他出差抽不开身,后来来过几次给万树换药,听泉慵诉说他的来历也很诧异,但见两人相处得挺融洽,乐得泉慵有个玩伴,也不说什么了。
伤好得差不多时他敲开万树的卧室门:“万树,出来,给你买衣服。”万树现在还穿着他过去的衣服,虽然够他穿,但泉慵想着带他去买他喜欢的。
万树很少出门,他仅用电视了解外界,对他而言,外面仍是“外面”,是一个与自己生活了好几年的海底完全不同的地方。
泉慵不想他天天无聊地待在家里,死活把他拖出了门。
小东西穿着大棉袄,里面是高领的针织衫,戴着毛球帽,手套是泉慵喜欢的苍灰色,浑身上下只留巴掌大的一张脸露在外面。
海底比这冷得多,他不知道泉慵为什么出门前让他穿这么多。
泉慵自己倒不怎么怕冷,只外面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厚重些。他带着人走进店里,跟万树说:“挑些你喜欢的。”
万树被一堆花花绿绿晃了眼睛,道:“不用……”
泉慵大概以为他在跟自己逞强,眉毛一挑:“什么不用?你看你冷成什么样了。”
万树:“……”
真的不用。他心里小小声说。
可泉慵似乎心情很好,他不想扫他的兴,随便挑了几件。
泉慵从小在穿着上极为臭美讲究,忍不了他的怪异品味,自己动手挑了好几套,出了店门才有些发懵。
“说好要让你挑喜欢的……”他摸摸万树的小脑袋,“唉算了,看你穿那些不如让我瞎了。”
“走吧。”他接着说,“带你去吃小蛋糕。”他把手里的袋子往后一挎,另一只手拉着万树。
闹市里汽车呜鸣,人声鼎沸,万树却觉着周遭的世界仿佛远去一瞬,瞪了迷茫的眼看眼前的人。他一直是深海里形单影只的一尾鱼,从未有人像这样牵着他的手往前。
就只是往前,不看他来路,不问他去处。
泉慵回头,啧了一声:“我忘了那家店今天没开。”
万树懵懂地觉得他这一回头让某种东西隐晦地碎掉了。
泉慵没察觉,利落转了个身就拉着万树往地铁站走:“算了,回家吧。”
万树看着他拉自己的手,觉得那里开了一朵小小的矢车菊。
泉慵回到家,在浴室里磨蹭了一个小时才神清气爽地走出来,把自己摔到床上顺手推了坐在上面的万树一把:“去洗澡,快点。”
万树嗯了一声,把手机放在床上,跳下床拿了衣服去了浴室。
泉慵拿了他扔下的手机一看,界面上赫然是万树前几天学会玩的连连看:“……弱智游戏。”
十分钟后万树从浴室里出来,看到泉慵躺在床上玩手机玩得起劲。
他凑过去一看,界面上赫然是自己前几天学会玩的连连看。
泉慵看上去对这种事熟练无比,很快把画面上为数不多的方块全连起来了。
他把手机放到边上,坐起来:“晚餐吃什么?”
“卡,卡利……”万树马上答。
“咖喱。”泉慵纠正了他的发音,“又吃咖喱?中午吃了一次了,还吃?”
万树坚定地点了点脑袋。
泉慵洗了澡,不想再进厨房,直接打电话叫了外卖。
打完电话他捏了捏万树那件小鲨鱼睡衣的鲨鱼帽子,毛绒绒的帽子让他没忍住又摩挲了几下。
“我妈和……叔叔过几天会过来,你的事情我跟他们说了。”泉慵边捏边随口道。
“别怕,他们都挺开明的,不为难你。”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万树之前曾经问过泉慵为什么一个人住,他几次看到他和母亲通电话,才知道他也是有家人的。泉慵没觉得有什么好顾忌,一点不避讳地把家里的情况讲了大概。
“怎么了吗?”万树不知道背着家长捡个小孩在家里是什么概念,有些懵懂地问,“为什么要怕?”
泉慵有趣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不怕就好。”
但泉慵没算到,这对夫妻过来,把在美国的“弟弟”也带来了。
万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听到开门声他们俩走出房门看到玄关处的三个人时,泉慵脸僵了一下。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秒他又像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一样,神色如常了。
泉慵的母亲是个美人,有双和泉慵一样看上去有些轻佻的桃花眼,生了两个孩子还是身材曼妙,跟边上一个高大壮实的金发美国佬走进来,三岁的金发小男童被他父亲牵着手跟在后面。
“这就是你说的小孩子?”女人带着笑走过来,她一把揽过万树,万树一脸愣愣地被按进一个充满香气的怀抱,“叫万树?我听泉慵说,你在他要被……被车撞的时候拉了他一把?”
这个家对车祸格外敏感,泉慵母亲本来对他乱捡路边的孤儿有点意见,一听泉慵这样说,一句反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事先已经对过口供,万树按着泉慵说的,“嗯”了一声,又加了句“阿姨好”。
“不知道怎么谢你好,想住就住吧,有人陪泉慵我也开心。”
万树从她怀里抬起头,看见泉慵脸上表情不变。
女人旋即松开他,带美国佬和小男孩到客厅坐下,行李暂时搁在玄关。泉慵不会英语,简单跟他们打了招呼拿了点东西出来招待,也在客厅坐下了,万树坐在他旁边,再旁边是那个小男孩。
“我们打算住六天,新年再回来跟你过。”女人道,“要放暑假了吧,你们打算去哪里玩吗?”
“还没,到时候再说吧,反正就我们两个,要走也很方便。”泉慵道。
母子随口聊了一会,泉慵母亲时不时转头跟美国佬说几句。万树一开始跟小男孩坐在一起,后来把他抱在自己腿上。
他们来时已是傍晚,这会太阳完全落山了。
“晚饭是叫外卖,还是我去做?”他看了眼钟问。
她跟美国佬说了几句,给他指了个方向,那美国佬径直往厨房走。
“Felice说他去做,他以前当过中餐厨师。”
“泉慵,他长得不一样。”万树捏捏手里小男孩莲藕似的胳膊腿。
“美国人嘛,你也长得不一样。”万树五官确实有点像外国人,他本来就来自“异邦”。
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万树身上。
“他在这住了多久?”
“……一个多月了。”
时间恍惚得可以,竟然已经有一月余了。
万树抱着傻傻的小男孩不撒手。
香味很快从厨房里飘出来,泉慵有些诧异地看他端出六菜一汤。美国佬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和气,刚从厨房出来,他鼻尖冒了点汗,衬得大鼻子油光发亮,一头金发像稻Cao一样乱蓬蓬的。
这不是母亲的菜。他想。
他母亲自诩出身富贵,学历比常人高,对一切糙的东西都看不上眼。每天将自己打扮得华美又含蓄,忙完公司的事就去参加贵妇们的茶会,间或和她几个读博士时的同学探讨探讨时事,得空就去买点漂亮首饰,不然就是往家里添几个或大或小的昂贵零件。
对路边摊和菜市场极其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