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_莫言【完结】(48)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冬天过去,chūn天来了。温暖的东南风chuī了一夜,第二天,墨水河里就响起了冰块坼裂的啪格声。垂柳树上突然萌发了米粒大的芽苞,桃花也绽开了粉红的骨朵儿,早来的燕子在洼地里、河道上飞翔,成群野兔子追逐着jiāo配,草芽泛了绿。几场如烟如雾的chūn雨过后,爷爷和父亲脱掉了狗皮衣裳。高密东北乡的黑土地上,日日夜夜骚动着万物生长发动的声响。

肌肉饱满的爷爷和父亲在窝棚里呆不住了,他们游逛在墨水河大堤上,徘徊在墨水河石桥上,肃立在奶奶和爷爷的队员们的坟墓前。

爹,咱投八路去吧,父亲说。

爷爷摇摇头。

咱去投冷支队?

爷爷摇摇头。

那天上午,阳光空前明媚,天上没有一丝云,爷爷和父亲站在奶奶坟前,一句话也没得说。

远远地看到从桥东的北边河堤上,橐橐地跑过来七匹懒散的马,马上骑着七个满脸鬼气的人,都把脑门上一块头发剃光,为首的一个黑大汉,围着右眼生一圈黑痣。他就是高密东北乡铁板会头子黑眼。还在爷爷当土匪时,黑眼就声名赫赫。那时候土匪与铁板会是井水不犯河水,爷爷从心里瞧不起他。二九年初冬,爷爷和黑眼在烟尘茫茫的盐水河畔进行了一场生死格斗,基本上没分出胜负。

七匹马走到奶奶坟墓前的河堤上,黑眼勒住马缰,马停下来,抖抖鬓,低头去啃堤边的枯草。

爷爷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日本造王八匣子明亮的盖子。

黑眼稳稳地坐在马上,说:“是你呀,余司令!”

爷爷的手哆嗦着,说:“是老子!”

爷爷用挑战的目光死盯着黑眼。黑眼愚蠢地笑几声,从马上跳下来,居高临下地站在河堤上,望着奶奶的坟墓说:“死啦?”

爷爷说:“死啦!”

黑眼怒冲冲地说:“他娘的,多好的女人到了你手里也给毁了!”

爷爷的眼睛里喷出火来。

“当初,要是让她跟了老子,也不会有今天!”黑眼说。

爷爷把王八匣子抽出来,对着黑眼就要搂火。

黑眼不慌不忙地说:“有本事去给她报仇啊,打死我只能算你jī肠小肚!”

爱情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这件鬼事儿折磨死了无数的英雄好汉、淑女才媛。我根据爷爷的恋爱历史、根据我父亲的爱情狂澜、根据我自己的苍白的爱情沙漠,总结出一条只适合我们一家三代爱情的钢铁规律:构成狂热的爱情的第一要素是锥心的痛苦,被刺穿的心脏淅淅沥沥地滴嗒着松胶般的液体,因爱情痛苦而付出的鲜血从胃里流出来,流经小肠、大肠,变成柏油般的大便排出体外;构成残酷的爱情的第二要素是无情地批判,互爱着的双方都恨不得活剥掉对方的皮,生理的皮和心理的皮,jīng神的皮和物质的皮,剥出血管、肌肉、蠢蠢欲动的内脏,黑色的或者红色的心,然后双方都把心向对方掷去,两颗心在空中碰撞粉碎;构成冰凉的爱情的第三要素是持久的沉默,寒冷的感情把恋爱者冻成了冰棍,先在寒风中冻,又在雪地里冻,又扔进冰河里冻,最后放在现代文明的冰柜里冻,挂在冷藏猪肉huáng花鱼的冷藏室里冻。所以真正的恋爱者都面如白霜,体温二十五度,只会打哑巴鼓,根本不会说话,他们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已经不会说话,别人以为他们装哑巴。

所以,狂热的、残酷的、冰凉的爱情=胃出血十活剥皮十装哑巴。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不息。

爱情的过程是把鲜血变成柏油色大便的过程,爱情的表现是两个血肉模糊的人躺在一起,爱情的结局是两根圆睁着灰白眼睛的冰棍。

一九二三年夏,爷爷把奶奶从驴背上抢下来,抱进高粱地里,放到大蓑衣上,这是他们的“胃出血”阶段的悲壮的开始。一九二六年夏,父亲三岁时,奶奶的使女恋儿姑娘作为第三者,把两条健美的大腿插在爷爷和奶奶之间,这是“活剥皮”的开始,他们的爱情,已由狂热的天国进入残酷的地狱。

恋儿姑娘比奶奶小一岁,二六年chūn,奶奶十九岁。十八岁的恋儿身体健壮,腿长脚大,黑魆魆的脸上生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小巧玲珑的鼻子下,有两片肥厚的、性感的嘴唇。那时候我们家的烧酒作坊正值繁荣时期,优质高粱白酒像bào雨般洒遍九州十八县,酒香终年笼罩着我家的院落和房屋,在这种天长日久的熏陶中,我们家的男人女人都有了海一样的酒量。爷爷和奶奶就甭说了,连向来不沾酒的大老刘婆子,也能一次喝半斤。恋儿姑娘起初陪着奶奶喝酒,后来就到了一天无酒不能活的地步。酒使人性格豪慡,侠肝义胆,临危不惧,视死如归;酒也使人放làng形骸,醉如梦死,腐化堕落,水性扬花。那时候爷爷已经开始了他的土匪生涯,并不是他想钱财而是他想活命,复仇、反复仇、反反复仇,这条无穷循环的残酷规律,把一个个善良懦弱的百姓变成了心黑手毒、艺高胆大的土匪。爷爷用苦练出的“七点梅花枪”击毙“花脖子”及其部下。吓瘫了爱财如命的曾外祖父,便离开烧酒作坊,走进茂密青纱帐,过起了打家劫舍的làng漫生活。高密东北乡的土匪种子绵绵不绝,官府制造土匪,贫困制造土匪,通jian情杀制造土匪,土匪制造土匪。爷爷匹骡双枪,将技压群芳的“花脖子”及其部下全部打死在墨水河里的英雄事迹,风快地传遍千家万户,小土匪们齐来投奔。于是,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八年间,出现了高密东北乡土匪史上的huáng金时代,爷爷声名远扬,官府震动。

这段时间里,依然是难琢难磨的曹梦九任高密县长。爷爷牢记着曹梦九用鞋底打得他皮开肉绽的仇恨,瞅个空子就报复一下。敢于直接与官府做对,是使爷爷具有大土匪英名的重要因素。一九二六年初,爷爷带着两个人,在县府门口,绑走了县长曹梦九十四岁的独生儿子。爷爷胳肢窝夹着那个嚎哭着的俊俏男孩,一支匣枪提在手,大摇大摆地走在县府门前用青麻石板铺成的官道上,jīng明qiánggān的捕快头子颜洛古小颜爷带着县兵追上来,gān吶喊不敢近前。县兵胡乱放枪,子弹都离着爷爷很远。爷爷伫足扭身,用匣枪苗子顶着男孩的太阳xué,大声吼叫:“姓颜的,滚回去吧,告诉曹梦九那条老狗,拿一万块大洋赎他的儿子,限期三天,过期撕『票』!”

小颜心平气和地问:“老余,在什么地方接头。”

爷爷说:“在高密东北乡墨水河木桥正中接头。”

小颜带着部队返回县府。

爷爷一行出城,那男孩哭爹叫娘、死命挣扎。男孩皓齿红唇,虽因哭嚎把五官扭曲,但还是十分可爱。爷爷说:“别哭,我是你gān爹,带你去见你gān娘!”男孩哭得更凶,爷爷烦起来,掏出那柄明晃晃的短剑,在男孩面前一晃,说:“不许哭,再哭就割掉你的耳朵!”男孩不哭了,双眼呆愣愣地,被两个小土匪架着走。

走出县城五里左右路,爷爷听到背后马蹄声响。急忙回头,见车路上尘烟滚滚,一群马飞驰而来。当头马上骑着jīng明qiáng悍的小颜。爷爷见势不好,号令两个土匪撤身路边,三人紧挤在一起,都用枪戳着那孩子的头。

离爷爷他们一箭远时,小颜把马头一带,斜刺里跑进去年的高粱地。收割高粱后的高粱地里残存着一些高粱茬子,一冬天的风把浮土刮尽,田地平整坚硬。马队跟着小颜绕着大圈,跑到爷爷他们前边去,又拐上土路,一溜尘烟,向着高密东北乡跑去。

爷爷迷糊片刻,立刻觉悟。他用手拍着大腿,说:“糟了,这个票算白绑了!”

两个小土匪不知奥妙,傻乎乎地问:“他们去哪儿?”

爷爷不说话,对着马队开枪,但马队已跑得很远,匣枪子弹只能打中马蹄弹起的尘土和清脆悦耳的蹄音了。

jīng明的小颜率马队赶到东北乡,径奔我们村庄,直扑我家房子,他可是轻马熟路。这时爷爷正挪动双腿,向着家乡飞跑。曹梦九的儿子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吃过这种苦?仅跑了一里路,他就躺在地上不动了。一个小土匪建议:“撕了算啦,省得累赘。”爷爷说:“小颜一定抓我的儿子去啦!”

爷爷把昏厥的曹公子抡上肩头,慢吞吞地走起来。小土匪催促,爷爷说:“晚了,慢着点吧,只要这个小畜生活着,什么事都好办。”

小颜带着县兵闯进屋,把我奶奶和父亲抓出来,捆在了马上。

奶奶怒骂:“瞎了狗眼!我是曹县长的gān女儿!”

小颜狞笑着说:“抓的就是你这个gān女儿。”

小颜的马队在半道上与爷爷相遇。双方都用枪指着“票”,几乎是擦肩而过,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爷爷看到了倒剪着双手,骑在马上的奶奶,和被小颜揽在怀里的我父亲。

小颜的马队擦着爷爷他们身边走过,马蹄声轻捷,马颈上的铜铃叮当,马上的人都面带微笑,只有奶奶满脸怒容,看着路边上满脸懊丧的爷爷,高声说:“占鳌,你快把我gān爹的孩子放回去,把俺娘俩换回来、”

爷爷紧紧攥住男孩的手,他知道这孩子迟早要放,但不是现在。

双方jiāo换人质的地点,还是定在墨水河的木桥上。爷爷动员了东北乡的几乎全部土匪,有二百三十多个,都荷枪实弹,或躺或坐,麇集在木桥北头。河里冰冻尚存,边缘部分已被chūn天的空气融解,化出两条绷带般的绿水,中央的冰块表层斑驳淋漓,沾染了一层北风chuī来的黑土。

半上午时分,县府的马队从河南边堤上,逶迤而来。马队中夹着一乘小轿,由四个汉子抬着,颤颤悠悠地漂游。

县府里的人占着桥南头,双方答上话。与爷爷对话的,是仪表堂堂的县长曹梦九。他面带笑容,亲切和蔼地说:“占鳌,你是我的gān闺女女婿啊,怎么连小舅子都绑?缺钱花告诉你gān爹一声就是罗!”

爷爷说:“我不缺钱花,我忘不了那三百鞋底!”

曹梦九抚掌大笑道:“误会,误会吆!不打不相识!贤婿,你翦除了『花脖子』,功莫大焉,我一定给你往上秉报,论功行赏。”

爷爷蛮横地说:“谁要你论功行赏!”嘴里虽是这般说,心其实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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