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_莫言【完结】(71)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父亲命令持枪民夫对空各鸣一枪,吓得那群饥民又退了三五十步,然后一声令下,那十二个民夫便跑到锅旁,卸下刺刀,快速切肉,民夫们都睁圆眼睛,盯着刺刀和驴肉,他们都生怕驴肉分割不均匀,又盼望着分割不均匀。父亲看穿了民夫们的心思,大声说:“不要在乎大小,吃点填填肚子就行了,吃不饱汤灌缝。”他的话刚完,民夫们便呼拉拉挤成几团,一片呼哧声夹杂着骂声。然后,都站起来,低着头,双手捧着肉,生怕别人夺去似的,一个劲儿往嘴里塞。他们的腮鼓起来,有的鼓左边,有的鼓右边,有的两边都鼓。二百张嘴巴一齐咀嚼,汇合成一股很响的、粘粘糊糊的响声,这声音使父亲感到厌恶。他的眼前浮动着小母驴那生动活泼的可爱形象。他用半扇葫芦瓢盛了一些热气腾腾的驴肉汤,送到指导员嘴边。指导员还昏迷着,但他的嘴却被驴肉汤苏醒了。父亲端着瓢,看到肉汤激烈地灌进指导员的咽喉,一瓢汤灌进,指导员睁开了眼睛,父亲招呼司务长:快把肉拿过来!司务长捧着肉跑过来,父亲说:“你喂给他吃吧。”司务长说:“连长,您不吃吗?”父亲挥挥手,说:“我不吃!”

他一人担当阻拦饥民的重担。女领袖确实淌瘪了,圆月般的肿脸变得很长很长,嘴唇也缩了上去,龇出了黑色的破碎牙齿。他尽量不去看她,但她具有qiáng大的吸引力,诱惑他看,每看必厌恶,必胃肠翻腾。他吐出了一些很苦的胃液。他高举匣枪,对着饥民头上一尺处she击两次,把bī近的饥民又轰了回去。在他身后,犹如风卷残云一般,民夫们吃光了驴肉,啃光了驴骨头,吸gān了骨髓,喝光了煮驴汤。民夫们倦倦地打着水嗝,有一位十八岁左右的夫子在哭泣,原因是别人抢吃了他的一部分驴肉。

司务长用一把gān净的白茅草裹着一块驴肉,悄悄地对父亲说:“连长,这是你的。”

父亲看到,那块肉足有四个拳头大,比一般民夫所得要多出一倍,于是他从又一个侧面了解了当官的好处。

他说:“我不吃,你把它好好拿着,路上有用。”

指导员恢复了jīng神,站起来,对父亲说:“余连长,下令前进吧!”

父亲说:“伙计们,咱们驴也吃了,人也杀了。杀驴说是为解放军送军粮,杀人又说是为解放军送军粮。咱要是送不到军粮,那就连王八蛋都不如!走吧,好汉吃驴肉,孬种吃鞭子!”

民夫们套驴架车,动作十分迅速。父亲找了一把斧子,剁下了连结在驴皮上那条驴尾巴,薅一些细草擦gān净尾巴上的血迹,攥在手中,来回挥动,挥出一溜风响。

车队开拔时,已是日过中午两竿子,日光浅淡了许多,白光变成金huáng光。毛驴屁股被打,夹着尾巴跑,木轮小车被拉着跑。车轱辘发出吱悠吱悠的响声。近百辆木轮车齐声吱悠,尖锐中透出雄壮,对神经有刺激,对革命有贡献,有一辆陈列在淮海战役纪念馆里。车队沿着生草的街道,匆匆穿过村庄,把饥民和驴皮拋在后边。

父亲没了坐骑,不得不徒步赶路。指导员坚持不坐小车,与父亲并肩而行,驴前田驴后刘尾随在后,威风大减。

车队出了村庄,便踏上了艰难征途。狭窄的道路早被车轮和马蹄踩翻,早晨结了层冰,中午融成稀泥,驴蹄打滑,车轮扭动,推车人扭秧歌。父亲跑前跑后,挥动驴尾巴打人脊梁,一边打一边骂,他的脾气变得很坏。

就这样跌跌撞撞前进了两个小时,估计赶了十几里路程,冬日天短,太阳已进入滑坡阶段,金huáng色也渐渐被血红色代替,又赶了半点钟,民夫连人困驴乏,全部汗水流尽,无可奈何huáng昏降临了。车队前进速度大减缓,驴屁股尽管连遭打击,但驴们已被打疲了。它们低着头,伸着脖子,肚皮和四肢上沾满污泥,连最愉快的驴也愁眉苦脸。

父亲一下午不停地挥动驴尾巴,胳膊肿胀,但jīng神头儿还有,于是他想起了指导员送给的那片白色药片,一定是它发挥了作用。太阳很大,挂在了黑色的林梢上了,它已停散热量,大地放出冷气,汗搨过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背上,父亲打了一个寒噤。战场上的火光在南边闪烁,燃烧他,焦躁他,他叫着:“不许停顿,快赶,只剩下二十里路了!”叫着,骂着,队伍的前进速度照样如僵蛇过路。怒从心头生,他舞着驴尾,逢人打人,逢驴打驴,呱唧呱唧的皮肉声中,夹杂着民夫的哀号。

终于,反抗开始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子脊粱上挨了父亲的驴尾之后,便猛地摔掉了车把子,直起腰来,伸手抓住了驴尾巴。他的双眼喷吐着仇恨的光芒,脸庞痛苦地扭曲着。

父亲说:“你要gān什么?”

中年夫子道:“豆官,你当了豆大一个官,就这么霸横,都是爹娘生的皮肉,你打一遍也罢了,不能翻来覆去打!”

父亲说:“为了送军粮,挨点打算什么?”

那夫子一把扯过驴尾,在手里调换一下,抡圆了,抽了父亲的脸一响。

父亲忍痛不住,手自动捂脸,嘴自动出声:“哎哟”一声后,说:“还真痛!”

父亲夺回驴尾,别在腰里,大声说:“弟兄们,我错了,我不打你们了。大家说怎么办?剩下二十里路,要么我们咬咬牙熬到,完成任务,吃米吃肉,要么在这里等死。”

指导员拼着命滚下车子,鼓动着民夫。

沉沉暮气中,民夫们都铁青了脸。

父亲从司务长那里要来了自己那份驴肉,高举着,说:“这是我那份肉,大伙儿每人吃一小口。”

驴肉在人手上传递着,传到尽头,还剩下驴粪蛋儿那么大一块,父亲很感动,把那块肉给了那位中午分肉时吃了亏的小伙子。

指导员坚决不坐车子,拄着棍子,与父亲并肩行走。民夫们鼓起了最后的力气,推着车子,帮毛驴拉车子,向着火光前进。

天越走越黑,路却渐渐变硬。半夜时分,不远处的天一片红光,照耀着地面和队伍。爆炸声不断传来,夜空中有飞机的轰鸣,道路两边的田野里,影影绰绰有人影活动,指导员兴奋地说:“同志们,努力啊!”

民夫们没人吭气,跟着感觉走。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个大村庄,看到了村庄里闪烁光明的风雨灯。

民夫连到达村头路口,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喝问:“站住,你们是gān什么的?”

指导员用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回答:“我们是渤海民工团钢铁第三连,为解放军送军粮来了。”

岗哨揿亮一支手电筒,一道光柱扫过来。

岗哨问:“你们应该把军粮送到储运站呀。”

指导员问:“这不是贾家屯吗?”

岗哨说:“你们早过了贾家屯啦,往回走吧!”

父亲大怒,骂道:“混蛋,我们快累死了,你还让我们推回去。”

岗哨说:“你这老乡,怎么张口骂人呢?”

父亲说:“骂你怎么啦,我还要揍你呢!我们千里迢迢从山东把粮食推来,你敢让我推回去!”

父亲抽出驴尾巴就要往前冲,几个岗哨哗啦啦推上子弹,厉声喊:“站住,再走就开枪啦!”

指导员一把拉住父亲,低声说:“不要胡闹!”

这时,几个骑马的人从村子中跑来,马蹄得得,说明村里街道平坦而坚硬。一个骑马人问道:“怎么回事?”

岗哨向骑马的人汇报:“报告首长,有一个从山东来的民夫连,走过了军粮储运站。”

几个骑马的人从马上跳下来,走到父亲和指导员面前,问道:“谁是领导?”

指导员跨上去,一个立正,说:“报告首长,我是渤海民工团第三连指导员!”

首长问:“车上运了什么粮食?”

指导员说:“六万斤小米,颗粒无损!”

首长说:“好啊!山东人民好样的!刘参谋,你回去找一个向导,把他们带到军粮储运站去。”

首长握了握指导员的手。

父亲愤怒地说:“你这首长不够意思,我们一路拼命,饿得半死也没动一粒军粮,都说见了解放军吃顿饱饭,可你连口水也不让我们喝就要赶我们走!”

首长怔了怔,问:“你们还没吃饭?”

父亲说:“我们三天没吃饭啦!”

首长道:“刘参谋,带民夫同志们到村里去,赶快让炊事班搞饭吃!”

父亲说:“这才像个首长样子!”

那首长笑着说:“小伙子,你好大的胆子!”

父亲说:“不是我chuī牛,首长,十四岁时我就打死过日本鬼子一个少将。”

指导员说:“豆官,不要放肆!”

那首长说:“哟,不简单!刘参谋,带他们进村!小伙子,明天我找你问话。”

首长跨上马,向火光闪烁的地方驰去。

又一个凌晨,札幌海面上的大团浓雾缓慢向陆地移动。它们首先灌满了林木繁茂的山谷,然后蓬勃上升,包围了山峰与峰上丛生的灌木。黑岩壁上那道跌跌撞撞注入谷底的清泉,在雾里放出清脆神秘的音响。爷爷趴在山半腰他栖身的山dòng里,警惕地谛听着清泉的声响,山下村庄里雄jī报晓的声音和海上làngcháo的低沉轰鸣。

我经常想,总有一天,我会怀揣着一大把靠我自己劳动挣来的、变成了世界性坚挺货币的人民币,坐上一艘船,沿着日本人当年押运中国劳工的航线,到达北海道,按着爷爷在数百次谈话中描绘出来的路线,在一个面对大海的山上,找到爷爷栖身十几年的那个山dòng。

雾涨到dòng口,和野蛮的灌木、繁复的藤葛混在一起,遮住了爷爷的视线。山dòng里湿漉漉的,dòng壁上覆着铜色的苔藓,几块坚实棱上,沾着一些柔软的shòu毛,狐狸的味道从石壁上散发出来,向他提醒着他占据着狐狸巢xué的壮举或是bào行。此时的爷爷,已忘记了他逃入山中的时间。我无法知道一个在深山老林里像láng一样生活了十四年的人对于时间的感受和看法。他或许觉得十年如一天那样短暂,或许觉得一天如十年那样漫长。他舌头僵硬,但一个个清晰的音节,在他的思想和耳朵里响起:好大的雾!日本的雾!于是,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十四日,他率领着他的队伍和他的儿子去墨水河大桥伏击日本汽车队的全部过程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那也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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