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_莫言【完结】(31)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五姐闻讯跑回来,直着眼看着三姐。她一句话也没说,跑到院子里,从腰里拔出一颗木柄手榴弹,拉开弦,扔进东厢房里。手榴弹臭火,没有响。

枪毙哑巴的地方就是枪毙马童的地方:村子南边,一个中间生长着臭蒲、边上倒满垃圾的臭水坑。哑巴被五花大绑着推到坑边,几十个兵持枪站成一排。

蒋政委向围观的百姓做了慷慨激烈的演讲。演讲毕,士兵们拉开枪栓,把子弹推上膛。政委亲自发布命令。子弹即将出膛时,穿着一身白衣的上官领弟翩翩而来。她的步态轻盈,飘飘欲仙。鸟仙来了!有人说。鸟仙的传奇经历和神奇的事迹立即被人们回忆起来,大家都忘了哑巴。那时刻是鸟仙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她在众人面前舞蹈着,像沼泽地里的仙鹤。她的脸鲜艳极了,像红荷花,像白荷花。她身材匀称,肿胀的嘴唇十分诱人。她舞蹈着靠近哑巴,突然停住脚步,歪着脑袋,看着哑巴的脸,哑巴咧嘴傻笑。她伸出手,摸摸哑巴毡片般的卷发,捏捏他蒜头般的鼻子。最后,她竟然伸出手,握住了哑巴双腿间那个造了孽的家伙,歪回头,对着众人哧哧地笑起来。女人们慌忙歪头避开,男人们却痴迷地看着,脸上挂着鬼鬼祟祟的笑容。

政委咳嗽一声,很不自然地说:“拉开她,执行枪决!”

哑巴昂着头,嗷嗷怪叫,可能是表示抗议。

鸟仙的手始终摸着他的家伙,厚唇上浮着贪婪的、但极其自然健康的欲望。

没有人愿意执行政委的命令。

政委大声地问:“姑娘,他是qiángjian还是顺jian?”

鸟仙不回答。

政委说:“你喜欢他吗?”

鸟仙依然不回答。

政委从人群中找到了母亲,为难地说:“大嫂,您看这事……依我看,不如索性让他们成了亲吧……孙不言有错误,但肯定不是死罪了……”

母亲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人群。她走得很慢,步履艰难,好像背上驮着一座沉重的石碑。人们回望,直到听到她突然发出了嚎啕声,才把目光分散了。

“给他松绑吧!”政委有气无力地说一句,转身走了。

那天是农历的七月初七,是天上的牛郎与织女幽会的日子。房子里闷热,蚊子多得碰腿。母亲在石榴树下铺了一张草席子。我们起初坐在席上,后来躺在席上,听母亲的娓娓细语。傍晚时下了一场小雨,母亲说那是织女的眼泪。空气cháo湿,凉风阵阵。石榴树下,叶子闪光。西厢房和东厢房里,士兵们点着他们自造的白蜡烛。蚊虫叮咬我们,母亲用蒲扇驱赶。这一天人间所有的喜鹊都飞上蓝天,层层相叠,首尾相连,在波làng翻滚的银河上,架起一座鸟桥。织女和牛郎踩着鸟桥相会,雨和露,是他们的相思泪。在母亲的细语中,我和上官念弟,还有司马库之子,仰望着灿烂的星空,寻找那几颗星。八姐上官玉女虽然盲眼但也仰起脸,她的眼比星星还亮。胡同里响着换岗归来的士兵沉重的脚步声。遥远的田野里蛙声如cháo。墙边的扁豆架上,一只纺织娘在歌唱:伊梭呀梭嘟噜噜——伊梭呀梭嘟噜噜——黑暗的夜空中,有一些大鸟粗野莽撞地飞行,我们看着它们的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听着它们羽毛磨擦的嚓嚓声。蝙蝠亢奋地吱吱叫。水珠从树叶上吧嗒吧嗒滴下来。沙枣花在母亲怀里,打着均匀的小呼噜。东厢房里,上官领弟发出猫一样的叫声,哑巴的大影子在灯光里晃动着。她与他已经完婚。蒋政委当了证婚人。供着鸟仙神位的静室变成上官领弟和哑巴纵情狂欢的dòng房。

鸟仙经常半luǒ着身子跑到院子里来,有一个士兵偷看鸟仙的rǔ房入迷,差点被哑巴拧断脖子。夜深了,回屋睡吧,母亲说。屋里热,有蚊子,让我们在这儿睡吧,六姐说。母亲说,不行,露水会伤了你们,再说,空中有采花的……我仿佛听到空中有人在议论,一朵好花,采了吧。回来再采。议论者是蜘蛛jīng,专门jianyínhuáng花闺女。

我们躺在炕上,无法入睡。奇怪的是八姐上官玉女却欣然入睡,嘴角还流出一缕涎水。熏蚊虫的艾蒿冒着呛鼻的烟。士兵们窗户上的烛光映亮了我们的窗户,使我们能够影影绰绰地看到院子里的景物。上官来弟托人送回来的海鱼臭了,在厕所里发酵,散发难闻的气味。她还运回了大批的财物,有布匹绸缎,有家具古玩,都被爆炸大队没收了。堂屋的门闩轻轻地响。“谁?!”母亲厉喝一声,随手从炕头上摸起了切菜刀。没有一丝声响了。我们可能听邪了耳朵。母亲把切菜刀放回原处。艾蒿熏蚊绳在炕前地下闪烁着暗红色的短促光芒。

一个瘦长的黑影子突然从炕前站起来。母亲惊叫一声。六姐也惊叫一声。

那黑影扑上炕,捂住了母亲的嘴巴。母亲挣扎着摸起菜刀,正要劈,就听到那黑影说:“娘,我是来弟……我是来弟呀……”

母亲手中的菜刀落在炕席上,大姐回来了!大姐跪在炕上,哽咽之声从她嘴里漏出来。我们惊讶地看着她模糊不清的脸。我看到她的脸上有许多亮晶晶的东西。“来弟……大嫚……真的是你吗?你是鬼吧?你是鬼娘也不怕,让娘好好看看你……”母亲的手摸索着炕头寻找洋火。

大姐按住母亲的手,压低了嗓门说:“娘,不要点灯。”

“来弟,你这狠心的东西,这些年,你跟着那姓沙的跑到哪里去了?你可把娘害苦了。”

“娘,一句话说不清楚,”大姐说,“我的女儿呢?”

母亲把酣睡着的沙枣花递给大姐说:“你也算个娘?管生不管养,连畜生都本如……为了她,你四妹和你七妹……”

“娘,”大姐说,“我欠您老人家的恩情总有报答的一天。四妹和七妹,我也要报答她们。”

这时六姐上前叫了一声:“大姐。”

大姐把她的脸从沙枣花脸上抬起,摸了摸六姐,说:“六妹。金童呢,玉女呢,金童,玉女,还记得大姐吗?”

母亲说:“要不是来了爆炸大队,咱这一家子,早就饿死了……”

大姐说:“娘,姓蒋的和姓鲁的不是东西。”

母亲道:“人家待咱不薄,咱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大姐说:“娘,这是他们的yīn谋,他们给沙月亮送信,bī他投降,如不投降,就要扣留我们的女儿。”

母亲问:“还有这种事?他们打仗,与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大姐说:“娘,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把女儿救出去。娘,我带来了十几个人,我们马上就走,让姓鲁的和姓蒋的空欢喜一场。娘,您对俺恩重如山,容女儿后报。夜长梦多,女儿这就走了……”

大姐话没说完,母亲已经把沙枣花夺了回来。母亲愤愤地说:“来弟,你别变着花样来哄我。想当初,你像扔狗一样把她扔给我,我豁着性命把她养到如今,你倒好,来吃现成的了;什么鲁队长蒋政委,都是你的谎话。你想当娘了?跟沙和尚疯够了?”

“娘,他现在是皇协军旅长,手下有上千人。”

“我不管他有多少人,我也不管他是什么长,”母亲说,“你让他自己来抱吧,你告诉他,他挂在树上那些野兔子我还给他留着呢。”

“娘,”大姐说,“这是关系千军万马的大事,您别犯糊涂啊。”

母亲说:“我糊涂了半辈子了,千军万马万马千军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枣花是我养大的,我舍不得给别人。”

大姐一把夺过孩子,纵身跳下炕,往外跑去。母亲大骂:“鳖种,动了抢啦!”

沙枣花哭起来。

母亲跳下炕去追赶。

院子里啪啪啪几声枪响。房顶上一阵混乱,有人哀嚎着滚下去,跌在院子里。

一只脚踩破了我家房顶,漏下块状的泥土和一片星光。

院子里乱了套,枪声,劈刺声,士兵的喊叫声:“别让他们跑了!”

爆炸大队的士兵举着十几根蘸了煤油的火把,跑了进来,照耀得院子里通明如昼。胡同里、房子后边,都响着吵吵嚷嚷的男人声。有人在房后大声吆喝:“绑起他来你个小舅子,看你还敢跑。”

爆炸大队的鲁队长走进院子,对着紧紧抱着沙枣花、缩在墙角的上官来弟说:“沙太太,你们这样做不太够意思吧?”

沙枣花在大姐怀里哭着。

母亲走到院子里。

我们趴在窗户上往外观看。

甬路旁边,躺着一个浑身窟窿的男人,他流了很多血,成了汪,像小蛇一样四处爬。血腥味,热烘烘的。煤油味儿,呛鼻子。血还从窟窿里往外冒,还有气泡儿。他没死利索,一条腿还在抽动。他嘴啃着地,脖子别别扭扭,看不见他的脸。

树叶子像金银箔。哑巴提着缅刀,对鲁队长边叫边比划。鸟仙跑出来,还好,穿着一件肯定是哑巴的军装上衣,上衣下摆齐着膝盖。rǔ房和肚皮半遮半掩。雪白的、修长的小腿。肌肉结实、皮肤光滑的腿肚子。半张着嘴。痴迷的眼睛,时而望望这个火把,时而望望那个火把。一群士兵,押进来三个穿绿衣服的人。一个胳膊受伤,流着血,脸色煞白。一个瘸着腿。一个被绳子勒低了头,他拼命想昂起头,但几只qiáng有力的大手不容他抬头。蒋政委也随着进来。他手里捏着一个手电筒,电筒头上蒙着一块红绸,放出红光。母亲啪哒啪哒走,因为她赤着脚。

地上有蚯蚓倒上来的土堆。她毫不畏惧地面对着鲁大队长,说:“这到底为啥?”

鲁大队长说:“大婶,这不关您的事。”

蒋政委多余地用蒙着红绸布的电筒照着上官来弟的脸。上官来弟,身材修长,如一棵白杨。

母亲走到大姐面前,劈手把沙枣花夺回来。沙枣花伏在母亲怀里。母亲哄着她:“好孩子,别怕,奶奶在呢。”

沙枣花哭声渐弱,变成抽泣。

大姐的胳膊还保持着抱孩子的姿势。姿势僵硬,很丑。她脸上很白,双眼有些直。她穿着一身绿衣服,男式的,成熟的rǔ房高高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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