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雨雪,正是喝酒的好时节。那人喝光了酒,便开始舒服打着嗝。
懒洋洋坐了一会儿,才看着阿魄开了口:“我上次喝得那么爽快,还是十七年前。”
阿魄嘴角淡然一抿:“十七年?可这是紫域,该有不少得到便宜好酒的机会。”
那汉子道:“可我喝酒就喝酒,不喜欢陪人喝酒。你够安静。”
阿魄喝了一口,只是摇头苦笑。
那流浪汉看着他:“可我更喜欢和上次那人喝。”
“哦?”
阿魄此时对他人之事毫无兴致,可那流浪汉却道:“那人是个书生,酒量不好,却喝得痛快,乐在其中。你好歹是个江湖人,喝得那么闷,纯属浪费酒。”
阿魄看着雪飘进酒坛中,微微一笑:“人一辈子,偶尔也要浪费一次。”
那流浪汉竟然气道:“酒怎么能浪费?我每日讨钱不容易,一滴也不敢浪费,那书生在死前都不敢对不住杯里的酒!”
阿魄眼一怔,嘴里喃喃道:“死前?”
那流浪汉道:“我们是在狱中喝的酒,没几天他就被处死了。”
阿魄听着有些可惜,能好好对待酒的人一定有一副侠胆,这样的人死了多可惜。
阿魄想着,忽然又笑:“你与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说这些,是因为看得出我也是半个死人?”
他眼睛看向那汉子,流浪的人都有一双见多识广的眼,每次喝酒,给这些人喝上几口,阿魄自己总能舒服不少。
“也?”那人忽然看着他大笑,“虽然后来我去他故里太平镇打听那人,已经无人记得此人,但至少我还记得与他喝过酒,他至始至终都不像个将死之人。”
“太平镇?”阿魄有些愕然,心中似乎有些许不知何来的期待,脱口便问,“那人叫什么?”
流浪汉却道:“我不知道。”
阿魄又问:“他有说过什么?”
那流浪汉忽然拍着脑袋兴奋道:“你瞧!我还当我自己这么傻,找你多嘴,原来是因为这个!”
阿魄莫名其妙。
那流浪汉道:“他说世上大多人情义难全,我却能以一条贱命换得双全法,这是何等幸事。你听这话好不好?我一直想着那天的酒多香,可后来喝的都是些劣酒!烂酒!实在想不起他说的是什么。今天倒想起来了!”
那流浪汉高兴,拍手大笑。
阿魄眼睛落在那酒坛上,雪纷纷化在酒水中,稀薄了酒气。
“幸事?”他突然一笑,灿烂如骄阳,“我这辈子何其有幸,生也有幸,死也有幸。”
阿魄回到那屋中,见那邱灵赋已经躺在床上,背对着他。
阿魄以为他已经入睡,可靠近了,又听邱灵赋哑着嗓子:“你走吧,刚才你一走,我就不痛了。”
阿魄盯着他的后颈:“你不要我回来?”
邱灵赋重复道:“不要你回来。”
“那我走了?”
阿魄说着却没有转身,他眼睛看着邱灵赋,只是小小地后退一步,地上也小小地一声擦响。
听了这声擦响,邱灵赋果然立刻颤声喊道:“阿魄,你几日没有吻我了?”
话音刚落,阿魄已经按捺不住,倾身到他跟前,把他翻过身来,凑上去碾吮那张非要折磨自己的嘴。
邱灵赋伸手抱住他,满脸痛苦和愉悦交织。接着眉头渐渐紧蹙,他捂住胸口,整个人蜷成了一条将死的虫,一口气好久才喘上来,喉咙里不断呻-吟。
“邱灵赋?”阿魄一时慌了手脚,“邱灵赋!”
他想也未想,从怀里便拿出叶徽和留下的小瓶,倒出一粒药丸。
邱灵赋看了那粒药丸,就和发了疯一般,一口朝阿魄的手指咬去,就着阿魄的血吞了那粒药,他脸色才渐渐好看些。
但吞了那粒药后,他又立刻捉住阿魄的手,像是害怕自己的动作会让他逃走一般。
阿魄没有走,只是低头看他的脸色:“还疼吗?”
黑暗之中,邱灵赋一双眼睛盯着阿魄:“你那时候也这么疼吗?”
他说的是那时在花雨叶,邱灵赋亲自给阿魄下了毒。
阿魄咧嘴一笑,暧昧道:“哪里疼?甜得很。”
邱灵赋也咧嘴笑道:“我也甜得很,你别走,我刚才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笑的时候眼里虚弱地狡黠着,好似有一团光,纯粹却暗淡,幽幽地惑人。
阿魄叹道:“你这是该坦诚时不坦诚,不该坦诚时坦诚。”
邱灵赋有了点精神便任x_ing道:“我坦不坦诚,你都得猜到我到底想什么!不仅猜到,你还得做得半分不差!”
阿魄无奈安慰道:“好好,是我错了。你病好前,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邱灵赋得寸进尺:“病好后也是!”
邱灵赋平时病了也是这么使唤人,只不过对邱小石许碧川那是装模作样地撒娇耍赖,到了阿魄这里便要命令。得看着阿魄在如此 y- ín 威下也会点头,自己才放心一点。
可阿魄听了,顿了好一会儿才又笑道:“病好后,就算我跑了,你有本事就继续来追我,用你那饭酒老儿的方法也好,邱灵赋的方法也好。只要你活下来,怎么开心怎么来。”
邱灵赋心下有些奇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他慌忙多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跑?”
阿魄笑道:“我想跑就跑。就像你现在想疼着就疼着,那是你的感受,我由着你的感受。”
邱灵赋哪里听得进道理,他只觉得心里发慌,想到的何止是阿魄现在说的话,就连他最近的举止都有些异样。
可他此时哪能凶狠地命令他,他换了种可怜语气恳求道:“你别跑。”
阿魄却接着道:“你好好听我说。白家当年的灾难,我本就该死了,既然有幸活了这么多年,我要是每日要是想着如何解决我那复仇难题,哪能与你这混蛋扯上这么久的关系?”
他握住邱灵赋的手:“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我们从今以后,把最重要的事放在今日,至少死前能把最需要做的做了。我要跑也是以后跑,你以后再想。”
邱灵赋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都生着病,你为何也不说一句好话!还要说这种话吓我!”
这些话哪里是阿魄想说的,可他知道自己非说不可。
他赶紧安慰道:“我是吓你的。”
“可我心里还是难受。”邱灵赋眼睛泛红,他忍着没掉泪。
阿魄轻轻揉了揉他的眼睛,笑道:“悲时哭喜时笑都很正常,因为觉得掉泪丢人,因为笑显得好欺负,这才不正常。”
邱灵赋看着阿魄的笑,不知为何果真潸然泪下。
他十七,阿魄十九,都是大好的年纪,都是大哭大笑的年纪,本就不该端着那样高的架子。在认识阿魄后,他这架子便一点点卸了下了,原来无论男人女人,年老年少,都可以流这么多眼泪。
阿魄亲他一口:“都还好好活着,你的毒也一定能好。你我又浪费了一日,那明日便要过好了。”
他笑得绝无虚假,好似能让人看到晴空万里,灿如骄阳。
此时夜深,窗外飞入细雪,他们身处一座对两人格格不入的城。
当时身在江湖的边缘,大事小事都要四处打听,可如今成为众矢之的,邱灵赋却好像许久没有听到来自江湖的消息,似乎眼中只有寥寥几人,寥寥几日,窗外寥寥的夜色。
当上天非要创造出那些无情的毒-药,剥夺你的时间,人就会发现自己能承受住的不过就是那一点点东西罢了。可就连阿魄和娘这样足够淡泊的人,也必须在仅有的执念中做出取舍吗?
邱灵赋不喜欢深夜,他与阿魄相依着,眼睛盯着窗外的浓黑夜色。夜不会总是夜,此处天晴了便会热闹,热闹了便会开怀。
开怀了,便是壮丽山河,天高地远。
第98章 说书人(一)
这几日依旧下雪,两人是偷偷住进的客栈,为掩人耳目,换了好几处房。白日里窗户总是掩着,窗外也没有晴日,但邱灵赋心情很好,因为他能感受得到疼痛锥心。
像是有一把剑刺入了心脏,让邱灵赋钉在那床上动弹不得,可他眼睛看向阿魄时,眼里活气好像是走在紫域的街上。
阿魄知他的意思,每日买来好吃的,再带来点消息给邱灵赋下饭。
“烈老鬼和薛昆被穆融所杀,溯元与焰云庄两门现在群龙无首,焰云庄大小姐平安无事,新庄主将在她与大弟子中选出。而溯元宗已经乱了套,几任弟子之间似乎本就不安分。”
邱灵赋听得津津有味,又张了张嘴,再虚弱也要说上一句:“孔汀没有杀烈云霞······那孔雀汀呢?”
阿魄又道:“江湖上只听说段二掌门失踪,许多门派也去孔雀滨刺探那白雪岭上发生的事,据说都被段惊澜请回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消息。”
那夜发生的事,竟然只起了这点波澜不成?
邱灵赋煽动着苍白的唇:“段惊澜?”
阿魄笑道:“十几年来一直都有的人,不会一夜之间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