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灵赋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许久才发现上边全是自己的眼泪。
他紧紧地攥紧了阿魄的手,像是要把两人之间微弱的联系再好好维持下去。
“我从来没有······真的想毒害你。”除此之外,他无法再说出更多。
阿魄从来细致入微,是不是只有过这一次的大失分寸?可身在江湖,哪能失半点分寸?
是他自己太软弱,无穷无尽地发泄自己心里的暗火,才使得阿魄只顾着承受自己的尖锐和无理,却无法将自己的痛苦与他一起承担。
邱灵赋泪眼朦胧地看着阿魄的脸,可又像是对自己说话:“你们都走了,我是不能辜负你们死去的。但是哭比笑着容易多了,你说的那种潇洒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
他说着又轻声问道:“可今后还有多少年?”
他还未死,可能他还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听得见自己的哭泣。他其实后悔了,他不想看自己在此悲痛欲绝,也许阿魄开始觉悟,就算这毒会把他身边的人逼入危险,他也想活下来。
因为活下来的人,才是要永远承受痛苦的那一个。
邱灵赋微微侧头,问叶徽和:“你真的······”
“救不了。”叶徽和未等他说完,又再次残忍地回答他。
他顿了顿,又轻飘飘道:“人何时才会明白,一种□□,从来就不止让一人痛不欲生。这就是□□之所以为‘毒’。”
他又看着阿魄平静的脸,喃喃道:“他是个聪明人,可有时聪明人也做不了更聪明的选择。”
邱灵赋忽然俯下身子,在阿魄的唇上亲吻舔舐。他恨自己的泪止不住,让本该温柔的吻从未有过的咸苦。
这世间所有人的命运本就掌握在自己手中,是生是死是聚是散全靠自己,外人半点也动不得,就像自己从始至终也未能改变邱心素的决定,也无法干涉阿魄温柔和包容之下对他自己的伤害。
屋外有残月一轮,漂泊星海。
墓x_u_e一般死气沉沉的屋内,只有一门月色向邱灵赋开着。月光太凉,他把自己的腿脚缩在y-in影里,不肯沾染那月色半分。
他只是跪在地上,时而吻着阿魄的脉搏,时而吻着他的呼吸或心跳。
叶徽和离开了,消失在屋外无边月色之中,消失在吞没一切的江河湖海之中。
邱灵赋看着阿魄的面容,直到天明。
我还能做什么?
天明了。
暖阳照在阿魄脸上,让他的脸似乎都有了血色。
邱灵赋看着他的脸,看着他面上的阳光,不自觉伸出手掌,小心摸了摸。
他的手掌盈满了阳光,可阿魄的脸上却映着妖魔黑色的手。邱灵赋近乎残忍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心情却渐渐平静下来。
他爬上了床,将耳朵埋进阿魄胸膛,他似乎听到的是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他握住他的手腕,摸到的似乎也是自己的脉搏。
这个夜晚太漫长,邱灵赋仿佛已独自一人度过了许多年。
他的眼睛永不再清澈,声音也永不再虚浮。他最后亲吻着阿魄的唇角,然后睁着眼睛问阿魄:“阿魄,你要什么?”
接着他又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了,阿魄,我去买酒来。”
说着他便像是清晨醒来与爱人作别的人,融入外边无边的暖阳中。
邱灵赋没有带上幕帷帽,素面朝天走在紫域的街道上,可奇怪的是,此时也没人察觉得出他是他。
即将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所及之处都是阳光。
邱灵赋浑身舒泰,他的灵魂泡在温水之中,懒惰得甚至不想再回那间屋子里。
自己也许很快就会忘记昨夜的寒冷,也会忘了那个温暖又冰凉的人。
邱灵赋买了一壶好酒,却没有往回走。
阳光普照大地.紫域的路像是浩瀚江河,金光粼粼,万古不歇,把他推向说书人不曾说及的远方。
第100章 说书人(三)
邱灵赋没有喝酒。但他只提着酒,骨子里便透着一股醉软的感觉。他从路边扯了一根Cao放在嘴里咀嚼,是甜的。他的神情安详,浅色的发与皮肤像是发着光,整个人像好似要融在阳光中。
他在这样的阳光中没走几步,一束目光放在了他身上,他懒洋洋回看过去。
他对拿目光并不惊讶,他特地来找此人,因为这是他决心忘记阿魄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对那人道了声:“吴为道。”
他不称此人为前辈,只是直呼其名,可他眼里也没有挑衅。他似乎相信自己变了个人,不再想去做那些多余的动作和表情。
那吴为道一身装束严密,也遮着厚厚的幕帷,可才从紫湘楼出来,便撞见此人,而此人又识破了他的面目。
吴为道自然不会相信那是巧合。
他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邱灵赋:“你······”
“阿魄是白家少主,他在复仇。”
邱灵赋开门见山,多余的字一个也没说,可他立刻感觉到了幕帷帽下吴为道的气息的停滞。
邱灵赋咧开嘴笑了笑:“我只是来提醒你,他留着你一人,当然不是为了让你好过。”
吴为道僵在原地,一身老骨好似被钉在了这紫域的土地上。而他面对的不是个少年,也不是一句道破天机的话,而是座黑色无声的雪山,让人感到无限的压抑和恐惧。
邱灵赋把该说的说完了便走。他心里清楚,从此以后这人过得不会太舒服。因为他可是说书人,他知道某些人的名字就像一把剑,会永远悬在另一些人的头上。
用这种方式让人记着阿魄这个名字,也倒是不错。
不远处是日渐衰落的紫湘楼,一眼望去,暗淡无光。
自从丁奢死后,湘水宫便彻底脱离了江湖的身份,如今只从商。但从商也不如意,丁湘大小姐为重振湘水宫,现在也只是在苦苦支撑。
而吴为道这般需要避人耳目的人,就喜欢住在这样清净的客栈中。
邱灵赋提着酒,他的目光本该望向远方,不再为稀奇的风景偏离半分。可他路过紫湘楼冷清的门口时,冥冥之中像有无形的丝线牵着他的脊骨和目光。
他鬼使神差,往那冷清的黑暗里扫了一眼。
这是他这辈子最后悔又最幸运的一眼。
在他今后漫长的日子里,他都比曾经的日子更悲又更喜。他会戴上脚镣,被自私的欲望折磨终身又贪享终身。
而多年后,邱灵赋在将死之前再回想起当初,也许在看这一眼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将来这一切。
邱灵赋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所牵引,他带着鬼魅又空洞的神色,走向了那扇冷清的门。这紫域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他靠近那扇门,只听得见自己在阳光中喝醉的心脏开始复苏。
他像早就知道那里该坐着一人,而那人又在什么位置。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那角落中的紫衣人。
紫色是紫域的颜色,是毒-药的颜色,也是浩瀚江河湖海里最浓重的颜色。
即使如此,那人坐在那里也不招摇。在紫域没什么是招摇的。
客栈里人只有寥寥几个,但大都是在这惨淡的酒楼里麻木地做着事。只有那紫衣人一人,在近乎享受地品茶,仿佛这紫湘楼还是往日那般繁华。
邱灵赋走近他,不等他邀请,便坐在了他面前的长凳上。他这擅自的一坐倒不是挑衅,实际上无半点戾气,反而好似被人钳着双臂压上来似的。
邱灵赋抬起眼,直视着那眼前的人。
那紫衣人将茶杯放下,露出一张熟悉又平庸面孔,一双陌生又冷漠的眼睛。
邱灵赋瞳孔骤然一缩。
可他又在一瞬间捏紧拳头,他第一次如此沉得住气,忍了忍,只低声道:“是你。”
那人摇头:“也不是我。”
他说得奇怪,又指了指自己这张脸:“这张脸是假的,不过确实是我挂着这幅脸皮与小石交了好友。我还曾以其他面孔与邱小少爷在那山洞中一起待过。不过邱小少爷不记得也罢。”
是他害了小石,也是他害了自己。他是段惊蛰的走狗,是要杀死阿魄的凶手!
他与这人就隔着一张桌,一杯茶。
可此时邱灵赋没有把手放在剑上,此时那些汹涌的情绪似乎比想象中更容易忍下。他只是盯着他,轻声道:“为一个死人办事?难道你也中了什么毒不成?”
那人摇头:“他是个聪明人,死后的事可不能交给仇人,只能交给有共同利益的人。”
邱灵赋很清楚他为何要坐在这里,而自己问什么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呢?”
那人看邱灵赋是个聪明人,也不多言:“谁都想从哪个秘密捞点好处,我正好也觉得那秘密能让我找到一个需要找的人。”
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从桌子上推给邱灵赋:“我不过是从聪明人的计划里顺手牵羊。”
邱灵赋没有去看那信封:“这是要我做何事?”
他话虽脱口,可心中似已经有数。
那紫衣人道:“无趣之事。”
邱灵赋又低下眼睛:“你要等何人?”
那人又道:“无趣之人。”
邱灵赋沉吟片刻,又道:“我帮你找人,你直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