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惊蛰说着,邱心素虽然依旧面无神情,却似乎能察觉到一道铁链已经渐渐被自己拽在了手中。
而这铁链的另一端,正将邱心素的心脏慢慢束缚。
他装模作样地叹道:“这小子真是可怜,这讨人厌的x_ing子养成了倒也不错,至少少遭罪。但也许是做娘的在过去的日子里,无意中流露了点微不足道的温情,他便要为此跋山涉水。什么也不懂,却也把什么都做了,甚至不惜丢了命,也算是勇气可嘉。但没想到他最爱的娘却对自己的命不管不顾······其实我很钦佩前辈,上次您看着许大人死了,这次还能眼睁睁看着邱灵赋死,有前辈这样的铁石心肠,这惊天的秘密一定能掩盖到最后。”
段惊蛰心里却知道,自己说出这番话比剑更伤人。江湖从没有白白忍受剑伤的道理,此时要不是自己手中有那解药,不过顷刻之间,自己便会被刺成一具冰冷的死尸。
可江湖压制人的,从来不是武学造诣。
邱心素沉默着。有时候沉默并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压制自己杀人的冲动。
段惊蛰知道。
可他对自己的死亡已经想象过千万次,竟是麻木得感不到一点胆怯,因此面对如此危险的人物,他竟然还能做出如此平静的语气:“该打听的,你都打听到了?该杀的人,你都杀了?”
邱心素看着他的眼睛,这眼神光是让人触及便觉得寒冷:“还差一个。”
段惊蛰笑道:“不止一个。”
邱心素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点明显的变化,她在疑虑,却不想知道答案。
段惊蛰不紧不慢:“邱前辈别不信我。各地县令官差三十人,商人十二,百姓十五,江湖人七个。这是邱前辈最近杀的人,对吗?”
段惊蛰叹道:“不够,已经不够了。”
他虽然叹气,目光却很兴奋。
邱心素依旧看着他,她杀人前便会露出这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但她想要杀一个人却迟迟未动手,却是头一次。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次的不一样,这个人要死,她还得费些功夫。
邱心素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段惊蛰道:“说出你知道的,邱灵赋立刻就能得到解药。”
邱心素依旧道:“我不会说。”
孔汀在一旁看着。他注意到,她说出这句话毫无杀气,温柔至极,她看的地方也并非段惊蛰所在的地方,而是她垂眼可见,怀中的位置。
这句话不像是对段惊蛰说的。
段惊蛰道:“前辈不懂我的意思,我对称霸武林从来没兴趣。我的意思是,说出你知道的。”
邱心素终于又看向他,目光一瞬间的明亮,像是沉寂的火炭被吹了一口气。
段惊蛰笑道:“聪明,前辈知道了我的意思。我不逼邱前辈,邱前辈可以去考虑两个月。”
“两个月?”
邱心素知道这个时间并非轻率定下的。
段惊蛰惊奇:“前辈还不知道?许碧川已为邱灵赋寻了毒鉴宝盒,可保两个月安然无恙,这两个月,前辈如果不愿意,也可以选择与自己的骨r_ou_做最后的告别,但我建议,两个月后最好把他杀了,因为苟活会痛苦百倍。邱前辈别怪许诸葛,因为我向来体贴周到,制这份毒时,也把蛊地的宝盒考虑在内。”
段惊蛰说出这些话,就像是说一件喜事,光是说出来就足够享受:“邱灵赋平日自私贪欢怕痛,真不知那时会是什么表情?”
邱心素道:“你真不怕我杀了你?”
段惊蛰笑道:“天下人对死的误解未免太大,我可是还随身备着一枚给自己的□□,死威胁不了我。”
“什么能威胁你?”
她知道杀死这人的方式定与其他人不同,而自己也不能用正常的方法杀他——真正的杀了他,而非让他变成一具尸体。
让人变成一具尸体是她一直做的,但她第一次希望真正地杀了一个人。
段惊蛰自信道:“没有。”
他话中带着一种文人豪客落笔的干练,或是下棋人落子时的确信无误,那是一种足以迷惑自己和对手的胸有成竹。
邱心素剑一凛,指着孔汀:“那我杀了此人也无妨。”
孔汀肌r_ou_一紧,眼睛看向段惊蛰,却不是在求助。
段惊蛰摇头:“当然不行,我身边已无可用之人,我需要他给我做最后的事,比如——将解药给前辈送去。”
邱心素的眼睛渐渐低下了,剑也渐渐低下了。
“两月内我来找你,我若不来,你也不必再为难他,因为我会来杀你。”
邱心素来杀他,便意味着已经不需要解药了。
段惊蛰笑道:“看来邱前辈比我想象中更狠得下心。”
邱心素像是什么也未听见,她转过身,脚尖一点,衣袂如死人的灵幡鼓动,苍凉冰冷,然后不过瞬间便消失了。
孔汀死里逃生,第一句却问:“她去哪?找邱灵赋?”
他知道段惊蛰会懂。
段惊蛰道:“找叶徽和。”
孔汀问:“你觉得她找不到?”
段惊蛰笑道:“我觉得叶徽和治不了这毒。”
他既然这么笑着,就是一定确保了万无一失。他每次这么笑,他所预料的事就一定没有偏差。
所以孔汀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看到他肩上延伸到背后的伤:“你也该找叶徽和了,你伤的不轻。”
“你怕了?”
孔汀看向他。
但当他看到段惊蛰脸上那轻蔑的笑意,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孔汀苦笑:“在这样凌冽的剑意下,不怕才奇怪。你······你呢?你为何不怕死?”
段惊蛰面上依旧轻蔑:“不怕死的江湖人这么多,很奇怪?”
孔汀低声道:“不怕痛的人更容易负伤,不怕死的人更容易丧命。”
段惊蛰悠然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奇怪,孔汀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疑心重重,犹疑不定,像是看着雾中花。
段惊蛰突然伸手把他的面具摘下,动作之疾,甚至手还未逼近孔汀,孔汀都能感觉得到那拂面掌风。
看来段惊蛰以为孔汀会躲,他也希望孔汀会躲。
但孔汀没有躲。
他只是堂堂正正站在那里,依旧挺直着脊背,甚至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
滴答,滴答。
段惊蛰的手因为突然使力,深深的伤口顿时鲜血直流,滴在惨白的月光上,像是滴在雪上。
茫茫红雾浸没白雪。
像是墨滴在了纸上,以血滴为源,江湖为水,朝四面八方缓慢晕散开去。
孔汀道:“看我是不是段惊澜,需要分辨这么久?”
屋内还未点灯,依旧只有惨白又悲凉的月光照进来,段惊蛰的神色也惨白又悲凉。
孔汀看他这幅模样,放缓了声音:“按理来说,就算带上面具,你都能分辨我是不是他。你有多久没去见他?”
段惊蛰与别人不一样,轻柔的声音反而让他顿生警觉。
他恨恨地看着他,又冷声道:“是他不见我。”
孔汀沉默着,因为不是所有的话都能继续下去。
段惊蛰忽然道:“我要你杀一人。”
孔汀问:“什么人?”
段惊蛰道:“女人。”
孔汀摇头:“三个我都不是邱心素的对手。”
段惊蛰道:“不是邱心素,是烈云霞。”
孔汀想了半晌,没有接受:“对于段惊澜重要的人,我不会下手。”
段惊蛰看他,第一次觉得这人如此有意思,他笑道:“你是第一次拒绝我的命令。你不怕见不到我哥哥?”
孔汀道:“我更怕见到了他,却见到他难过。”
段惊蛰听了有些生气。但他知道不是与孔汀说话会感到生气,而是因为他们总是无可避免地,时常会谈到自己的哥哥。
可他还是说得又急又笃定,突然地崩溃:“他不会难过!他们不过是少年时见过一面,何来难过!”
孔汀看向他:“那你为何要杀?”
段惊蛰又冷静下来,他眼里露出的寒光,让人想起狼犬:“我想杀便杀。”
狼犬是执着和偏执的,无论是狼,还是犬。狼执着杀戮,犬执着忠诚。
段惊蛰既像狼又像犬。
孔汀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多。
段惊蛰再次下了命令:“三日内,我要看到她的尸首。否则,你会看到我哥哥的尸首。”
孔汀没有吭声,他今晚已经沉默太多次,所以出门前,他知道段惊蛰一直在看着他。
他道:“你用他来威胁我,我自然会想办法做。”
段惊蛰笑道:“你心甘情愿,不是吗。”
“那你心甘情愿吗?”
孔汀出了门,屋里陪伴他的,只剩下惨白又悲凉的月光。
亘古不变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