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灵赋脸不红心不跳,比在外人面前说谎时还要轻松。
阿魄笑道:“师姐是我们几个晚辈中唯一的女孩,柳婆婆与徐老伯对她一向照顾周到。”
邱灵赋道:“你那个远亲弟弟穆融,看着脸色苍白,在这雪地多走几步就受不了的模样,身体还不如沈骁如,怎么就得不到这种关心。”
阿魄挑眉道:“所以?”
邱灵赋道:“我很奇怪,你与肖十六沈骁如都是师承苏无相,怎么你与肖十六被教成了浪子,只有沈骁如一个会被佛门点化。我看你们就不像是一个师父带出来的。”
阿魄道:“这很奇怪?”
邱灵赋撇撇嘴:“当然奇怪,可不是谁都会接受佛门点化的。”
“比如你?”
邱灵赋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阿魄:“比如你。皈依佛门,某种程度上便是作茧自缚,这可不是一般江湖浪子会做的。因为这个选择太聪明,能够规避江湖的伤害,浪子最不怕的就是伤害。”
阿魄笑道:“那倒未必,师姐本就不喜欢······”
嘴边的笑却戛然而止。
邱灵赋看他的神色,聪明地问道:“她是怎么遇见的佛门弟子?”
阿魄沉默半晌,抬眼看了那洞口,即使徐老伯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神色有些严肃:“佛门渡云师傅是徐老伯旧识,师姐浪迹江湖碰巧遇上的。”
邱灵赋道:“我从不相信碰巧。”
两人离柳婆婆已经太近了,正如阿魄说的,这里不是说话的时候。
两人都不禁放缓了脚步,从进入那道洞口开始,要说话也得千万分小心,所以都对此时格外珍惜。
邱灵赋坦白的时间,不早,也不算晚。
邱灵赋又趁着此时低声添了一句:“徐老伯如果有子嗣,大概也是沈骁如这个年纪。不过有的事不应该是我c-h-a手。”
不应该是我c-h-a手?这是什么意思?
阿魄还想问,两人却已经走到肖十六与柳婆婆身边。
肖十六眼睛盯着邱灵赋,埋怨道:“还不快进去,故意走这么慢,要累死我!”
邱灵赋扬起下巴:“如果知道能累死你,我还能走得再慢一点。”
说着便从那锋利的刀刃下钻进了洞中。
柳婆婆冷着一张脸看他进去,才转头对阿魄道:“跑哪里去了?”
阿魄笑道:“带他去玩玩。”
柳婆婆的语气像是在怪罪孩子贪玩道:“冰天雪地,什么也看不见,有什么好玩?”
阿魄笑道:“就是什么也看不见才好玩,要是什么都看得见,那小子才不和我玩。”
柳婆婆也笑了:“你和你爷爷越来越像。”
阿魄问道:“哪里像?”
柳婆婆的笑渐渐收拢了,她不紧不慢道:“眼光都很差。他相信邱心素,可邱心素最后却没来救白家。”
柳婆婆曾是赫赫有名的女侠,老时成了一门德高望重的cao持者,若白家还在,也算是江湖人从生到死最好的路。
她到了这个年纪,本来可以隐居在白雪岭的某座亭阁里,等着弟子侍奉,颐养天年,什么都可以不必去看,也什么都可以不必看清。
可因为十五年前的变故,现在她的眼睛依旧和姑娘一样年轻锐利。她需要清醒的意识,清醒的眼睛。
阿魄笑道:“婆婆不是说相信我的眼光么?”
柳婆婆长叹一口气:“是。婆婆老了,即使我觉得你眼光很差,却还要相信你。走吧走吧,过几日要苦了你了。”
肖十六在一旁埋怨:“婆婆,我才是最苦的,你们有什么话不能里面说。”
阿魄目光深邃地看了眼肖十六。
肖十六注意到阿魄的目光,朝他笑了笑。
邱灵赋说的没错,这所谓互相尊重不闻不问的逍遥生活,也不过是众人各怀心思的借口。
这白家剩下的人,每个人都有秘密。
本是平衡着端着一碗水,彼此安静处着,却被邱灵赋这生硬狡猾的一粒沙石打破了。
阿魄弯腰进了洞中,他一进来,就把身后的光遮掩了一半。
但这洞内的样貌,他不必借助光也清楚,这洞口两丈处的地面,有一个仅容一人身通过的洞。
阿魄跳下去,手脚熟练地撑住那粗糙的四壁,一点点往下挪动,在这个地方若是没有结实的肌r_ou_控制身体,人可能会坠下。
三四丈倒是不深,只是这洞又不太窄,要是任由身体跃下,恐怕到了地面已经被磨蹭得血r_ou_模糊。
阿魄显然对此处已经十分熟悉,他的双脚很快落在了地上。
地上是干Cao,但已经被外人带来的雪浸s-hi了。但越往里走越干燥,光线也越明亮,人也越暖和。
火是才生起的,但有光的地方总显得更暖和。
在那最明亮最暖和的地方,他第一眼就看到邱灵赋。
这个人就算穿着一身灰暗破旧的粗布衣,整个人也是光彩夺目。再多个x_ing鲜明高谈阔论的人站在他身边,他也能把他一眼望见。
这人像是那诞生自纸醉金迷街市的精怪,浑身上下外露着一股子七情六欲的味道。
但这七情六欲却有着不疯狂不噬人的伪装,清澈得诱人亲近。
就像是这世间许多自圆其说的荒谬借口,让你名正言顺地厌恶着清规戒律,理所当然地去接受罪恶,理所当然地去做一个人。
光是朝着那人望去一眼,便让阿魄心神激荡,忍不住往罪恶处遐想。
他是唯一能够理所当然能看着这人往罪恶里想的,因为他是唯一尝过并拥有了他美好的人。也正是他,诱使这人身上的欲-望之气更为昭然。
邱灵赋正与沈骁如交谈着什么,注意到阿魄看来的目光,还闪烁着眼睛往这边笑。
然后笑着那目光又转回到沈骁如身上。
他在对沈骁如笑。
阿魄忍不住道:“过来,邱灵赋。”
邱灵赋却当做未听见,与沈骁如又多说了几句,还暗中递给了她什么东西,才慢慢走来。
阿魄低低问道:“你给了她什么?”
邱灵赋笑道:“你猜猜?”
阿魄借着两人的衣服厚重,偷偷用粗糙的手指握住邱灵赋的手,又顺着那手滑向他的手腕。
他轻声:“我费了好大劲,才讨得两个匕首,你给了她什么好东西。”
握着手尚且是发乎情止乎礼,但再往里就意味着这礼也不要了。
阿魄眼睛含着笑,正在观察着他。看他神色顿变,又刻意摩挲着他的手臂内侧。邱灵赋呼吸一紧,一个激灵便把手收回。
知道他这是故意在挑拨他,邱灵赋却不讨厌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瞪着他,又气急败坏低声道:“我没有给她什么,不过是物归原主!”
阿魄手指还留着那人皮肤上的余温,他笑道:“你把那个玉佩给了她?你怀疑徐老伯?”
邱灵赋道:“我怀疑所有人。”
外面风雪声已经听不见,零散行走的几人也都聚在了一起。但大家聚在一起相顾无言,只闻柴火的劈啪声,反而有点冷清。
肖十六从外边带回一身寒气,也带着外边风雪呼啸的热闹:“好了好了,终于暖和了些,今晚就在这睡一晚?”
“这地方我这老太婆可睡不下。”柳婆婆道,“继续走。”
邱灵赋道:“继续走?”
他往这山洞看了一圈,却看不清这洞中的情况。
因为众人围着火,这周围的洞壁便被几人硕大黑影子遮掩许多,他看不清这洞里的秘密。
邱灵赋回过神,只见柳婆婆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
她把视线慢慢收回那火中,往里边丢了一块木头,慢慢烧着,让那木头自己燃起来。
“休息一下,吃点东西,等一下会很辛苦。”
那块木头把旺红的火压去了一半,火苗从它四周包起,一点点把它烧红。
邱灵赋注意到,那木头被削得平整,像是从某件桌椅上拆下来的。
夜深了,凉月如水。
这样的夜晚,独自照到月光难免会让人感到寂寞,所以江湖人还在喝着温酒,而律己者已经将窗户关严实。
许碧川也是律己者中的一个。酒喝多了会糊涂,他一刻也不能糊涂。
但此刻他也没睡,他坐在桌旁,那桌上沏好了两杯茶,在月光扫落的窗影之中侯着。
他坐在其中一边,喝着茶慢慢等着,一杯又一杯。
月光从茶上流过,那杯无人品啜的茶凉了。
突然之间,那落在月光里的茶被一片y-in影所笼罩,不过一瞬间,那窗影重新晃在茶杯里,像是什么也未发生。
窗户没有半点声响,这寂静也没有被任何一丝声音所打破,这屋内却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从衣衫到容貌,都和月光一样苍白的人。
许碧川笑道:“你来了。”
邱心素看那桌上一杯热茶一杯冷茶,慢慢走到那杯冷茶边坐下:“看来是等了很久。”
许碧川笑道:“不久,不过半年而已。这茶是给你准备的,你不是喜欢喝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