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瓒对当年的事半点也不了解,可这三个字一出,他完全不受影响地对应上了那场假弹!
“可惜什么?”他声音平和,隐隐带笑,似乎只是单纯的来了兴趣,“师兄怎么不说完,这不是故意吊着我么?”
霍少邱摆摆手:“不光彩,不说了。”
关瓒不动声色地看他,问:“我那个小师兄是不是做错事了?给老师招黑,所以您才不肯说?”
霍少邱摇头:“他能做错什么?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他出身最低,也只有他最珍惜古筝带给他的生活。如果是出于本意,他绝对不会做任何有损职业道德的事,然而回国的首场演出分量太重,压力太大,是有政治任务的,前来观看的人身份尊贵,不能轻易延期。”
“他向来听话,结果听了这辈子最不该听的一句话。”
落在扶手上的手指霍然收紧,关瓒满目不可置信:“老师让他做的,他听了?”
霍少邱欲盖弥彰地一笑,像是惩罚小师弟的兄长,在关瓒鼻尖上一刮,笑着数落他:“哪儿那么多好奇心?不该打听的不要随便打听,当心老师知道了罚你。”
说完,霍少邱起身要走。
关瓒疾步过去扯住他手臂,压低声音质问:“到底是不是老师让他做的?”
霍少邱拧身望着他的眼睛,心平气和道:“小师弟手受伤了,对曲目的完成度肯定会有影响,老师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说服他做了二手准备。但舆论就是这样,一旦认定就不会给你解释的机会。更何况手掌骨裂,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坚持完成整场演出,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我知道了。”关瓒松开手,“麻烦您转告学长一声,我想起来学校有事,就先走了。”
“外面下雨。”霍少邱问,“用不用安排车送你回去?”
“不用。”关瓒往后退了两步,“多谢师兄了。”
第77章 【我不怪您】那天的后台……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离开中山音乐堂,关瓒沿长安街一直走了很久。
深春雨丝横斜,薄雾飘散。他脑内的思绪翻涌不止,在最初的惊惧和骇然过后终于再次平复下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表面上平淡无奇,内心也不再泛起波澜。
那天在公寓楼前,凭直觉他就能察觉出柯谨睿对他有所保留,然而当时并没有点破,一方面是出于信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理解。关瓒在思想上的冷静远远超越了年龄,他习惯于换位思考,更明白看破不说破的道理。放在这件事上,他不仅不会因隐瞒而感觉受到欺骗,反而会率先反思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根本不存在多深刻的理由,人说谎无非是出于维护,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别人。
关瓒努力维持一颗理智的心,翻箱倒柜找出所有可能的借口为柯谨睿开脱。可漫天飘摇的雨丝似乎是太冷了些,钻进皮肤,渗入毛孔,凉的他手指轻颤,心疼得空落落的。
这不是一件可以理x_ing对待的事。
那场假弹不管是真是假,结果早已经板上钉钉,他父亲带着满身骂名车祸自杀,母亲承受不住打击疯癫至今,他们家完了,碎的彻彻底底,连半分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他要怎么冷静?关瓒几乎按捺不住地长出口气,像死了一般沉寂的心脏难受得扭曲收紧,仿佛呼吸都染上了s-hi漉漉的血腥味。
他忽然觉得可笑,为过去一年被他无数次感慨的幸运。
原先他只知道老师的仁慈宽厚,为他扭转了灰暗坎坷的人生,可直到现在才彻底明白,柯溯的赏识中包含了太多的亏欠和弥补,他脚下峰回路转的康庄大道下埋着的是父亲的尸骨和母亲那颗破碎十年的心。
这太可怕了。
那三百多个被他珍惜对待的日日夜夜,那些被他感恩戴德全心全意回报的人,当好运降临时,他诚惶诚恐地接受,小心翼翼地反问自己这些究竟是真的么?他那么雀跃,那么幸福,那么窃喜,他那么想要报答那些在雨中为他撑过伞的过客。然而万事总是早有定数,到头来尘埃落定,真相撕裂——他不是不能接受圣人的光环下藏有y-in影,毕竟人无完人,追名逐利本来就是天x_ing使然,如果有可能立于天际,又有谁会甘愿碾入泥土?
这些道理不假,每个字,不管好与坏,高尚还是无耻,关瓒了然于心。可归根究底他不过是个凡人,事发于别人大可以理x_ing对待,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尤其事关他家破人亡的诱因,他冷静不了,接受不了,更原谅不了!
长安街太长了,关瓒走得筋疲力尽,被雨水打s-hi的双肩包压得他喘不过起来。
远处一声鸣笛,过往车辆穿行,他像是猝然回过神来,下一刻赶紧把背包打开查看两本琴谱的情况。
背包的材质不那么防水,琴谱的边角已经被浸s-hi了,关瓒微弓身子把包护在胸前,匆匆抽出面巾纸擦拭。擦着擦着,他绷紧的手指无端停下,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僵了足有一分多钟,他缓慢将皱巴巴的纸巾攥进掌心,然后跟没事人那样把两本琴谱一起取出来,快走几步,扔进了垃圾桶。
关瓒打车去了安定医院,没通知护工,也没进病房,而是在走廊站到深夜。
事已至此,他总算是明白了袁昕的敏感,理解了她飞去西山不可的行为,也终于听懂了她发疯到人事不知时,那声歇斯底里的控诉。
可不就是么?关瓒把脸埋进掌心,是他杀了他。
转过一周的周五,个人音乐会如期来临。
刚进六月的一场雨下出了倾盆之势,地面积水成河,前来观看演出的观众被浇得狼狈不堪。
今天关瓒只是个配角,在配合顾谙完成两首曲目以后低调退场。但演奏本身是无可挑剔的,关瓒风头正盛,难免喧宾夺主,就连微博上那名批评他不稳重的老评论家都忍不住肯定,发长文表示关瓒这回的音色沉稳多了,心静以后琴声才静,不再激进莽撞,已经显出了几分演奏家的苗头。
在返回后台的途中外面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个人音乐会的第一场小高潮降临,霍少邱登台独奏,为学生助兴。
关瓒脚下停了停,屏息感受热烈之后的平静,那是音乐会特有氛围,灵魂与音乐的统一,比掌声响起时还要令人兴奋。他很喜欢这份安静,那是观众对演奏者最大的尊重,是对演出的认可和礼赞,是万籁俱寂中的翘首期盼,是他们这类人所能享受的无上荣誉。
即便是属于别人的,即便他已经退至幕后,可心里依然留恋不已,想多听听,也多感受一下。
直到琴声传来,关瓒才轻轻缓了口气,定了定神,继续朝休息室走。
他到的时候门前有人,徐振东站在外边,两人视线相遇对方很礼貌地略一颔首,等关瓒走近了,徐振东说:“老先生在里面等你,快进去吧。”
关瓒平平“嗯”了一声,随口问:“老师怎么来后台了,大师兄的曲子明明才开始?”
“来看你。”徐振东替他开门,“老爷子很高兴,你一收音他就过来了,生怕不是第一个见你的。”
关瓒点点头,没再多说,缓步进了休息室。
这房间供他一人使用,不会有旁人打扰,很安静。柯溯正在翻看茶几上的曲谱,听见动静立马循声瞧过来,见到关瓒,老爷子眉开眼笑,把谱子放下朝他招手。关瓒听话过去坐下,柯溯把他的右手捧起来,一个一个,亲自去解他手指上缠的玳瑁甲片。
老年人的手很凉,皮肤也不再细滑,触感干涩粗糙,如同发皱的硫酸纸。关瓒垂眸盯着他微微打颤的手指,看他笨拙去找胶布粘合处,像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弄疼了他似的。
他于心不忍,滞留在胸腔里的那口气不得不松下来,低声说:“师兄演奏老师缺席,这要被别人知道是肯定会有意见的,传师兄耳朵里他恐怕也不乐意。”
“少邱都多大年纪了,还能跟你争宠么?”柯溯满不在乎,把手头那段胶布黏在琴谱背面,转而继续去解下一片,“喜欢他的人多得是,不差我一个,他看了我这个老家伙那么多年,估计也腻歪了,不会介意的。”
柯溯是真心疼他,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是那种恨不得把人捧在手心里宠的欢喜。他捧着关瓒的手,忍不住去摸那些修长匀称的指骨,也心疼被胶布粘下来的表皮,怕他疼,动作便会格外的轻。
“老师年纪大了,台前的鲜花掌声见了太多,现在想换换口味。”他抬头看向关瓒,浑浊的眼底灌着满满的爱意,“只要你愿意,只要老师的身体还允许,这辈子我不会再错过你的任何一场演出。不管什么时间,不管举办地是哪里,老师永远会在后台等你。台前属于观众,那幕后就是咱们爷俩的地方,老师给你解指甲,好不好啊?”
关瓒浑身冰冷,在冲动和理智之间挣扎不停,他的脸色平淡如初,甚至被顶灯打得过分白皙,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柯溯的眼睛,被那里面柔软温和的情绪勒得呼吸困难。
在长久的沉默过后,他手指回扣,拦下老师的动作,翻过来将那双苍老的手握进掌心。他似笑非笑地发问:“那天的后台……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柯溯不明所以,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他喜欢听关瓒说话,内容是什么不重要,只要小徒弟开口他就会很高兴。
“哪天?”老爷子问。
关瓒垂下眼睫,手指细细抚摸过老人干枯的手背,轻声回答:“就是十年前,我爸在这里的最后一场演出。”柯溯蓦地怔住,下意识要抽回手。关瓒没让,手上发力握紧,另一只手的动作则依然很轻,“您那么喜欢他,当时一定也在后台吧?”他抬眸迎上柯溯的视线,“否则也没法说服他假弹,我说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