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用左手扶着右肩,痛苦地蹙着眉:“痛!很痛!”
我呆呆地矗立,看着鲜血从少年右臂的伤口处汩汩流出,仿佛永远也不会止歇。
是不是只有流尽了血,才能忘记他?是不是只有变成冷冰冰的尸体,才不会觉得痛?
醒来时,我还是不知道答案。但是时不时让我陷入窒息的胸痛却在提醒我:不能再等了,我要离开,永远地离开!离开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离开跟他有关的一切,彻底斩断与他的联系,再也不要想起他……
我开始向朋友咨询移民事宜,并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家人:等小楠读完中学,去国外上大学,我们全家就移民国外,离开航城,离开影视圈。为了小楠的教育,语珊十分赞同。我妈舍不得小楠和小希两个孙女,有些难过。二哥和小耳也不太开心。
“唉,一家人,又要分开了!”二哥自言自语。小耳黑着脸,似乎有话要说,但还是忍住了。
“你才四十多岁,航城还有很多导演找你拍戏。放弃演艺事业,去了国外,你能干什么呢?”二哥不放心地追问。
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只想离开。只有到了新的地方,才会有新的开始,才能摆脱旧日的回忆,不再苦苦挣扎吧?
移民给了我目标和希望,仿佛只要移民,我就能获得新生。
“哥,你真要移民?那杰哥……”踟蹰了好几天的小耳终于鼓足勇气问我。
胸口猛然一窒。现在只要听到阿杰的名字,我的心脏病似乎就会发作。我捂住胸口,摆摆手,制止小耳说下去。
“跟他有关的一切,我现在都不想听,不想知道,你明白吗?”待心跳恢复正常,我沉下嗓音,面无表情地说道。小耳的神情十分纠结,最终不得不低下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喟叹。
移民事宜在按部就班地办理,只等两年后小楠中学毕业了。
这天,我拍完戏已是凌晨三点,一个场务告诉我:“你弟弟在休息室等你,都等了七个小时了!”
七个小时!我很惊讶,小耳发生了什么事?
在休息室见到犹如行尸走r_ou_的小耳,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哥,小玉跟我分手了!”
小耳当年跟桉桉分手后,感情上曾消沉了好几年,直到后来遇到小玉。小玉是个可爱率真的女孩子,获得过航城选美小姐亚军,也是影视圈的新生力量。她和小耳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又是一对公认的金童玉女。小耳帮助小玉提升演技,小玉对小耳也是既迷恋又崇拜。我们家里人都挺喜欢这个女孩子,可没想到,三年恋情还是破裂收场。
“她不希望我赛车,觉得太危险,怪我把赛车看得高于她。她觉得我是大男子主义,不懂得顾及她的感受。我是不太懂得哄女人,不知道她心中已经积累了这么多的不满。我以为这次吵架还跟以往一样,很快会和好。我大概习惯了她的崇拜和爱慕,以为她会一直像个小女孩一样跟在我的身后……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对吗?”
小耳木然地望着我,我说不出话。一个人如果下决心分手,下决心离开,那在做决定之前,大概已经做了长久的思考和准备。能不能挽回,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成功地把阿杰挽回来,又能给小耳什么建议呢?我只能陪着他喝酒,陪着他游荡在空旷的街道上。
我跟小耳一样,总以为有个人不会离开自己,会永远跟在自己身后。可是一回头,他却不见了。
小耳在路边吐得一塌糊涂,不过吐过后,心中终于舒畅了一些。
“哥,谢谢你!”
他在谢我。其实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陪着他。因为他知道我同他一样,也明白失去的痛苦吗?只希望小耳能早日走出情殇,不要受太多折磨。不要像我,心已被腐蚀得残破不堪……
时光飞逝,移民手续办妥,小楠中学毕业,离开航城的日子临近了。
几年前,我、阿森和另外几个导演组建了航城导演协会,致力于团结同行,共同推动航城电影业发展。这一年内地发生重大水灾,导演协会发动演艺界力量,筹拍了一部赈灾电影,我也义务参加了赈灾助演。听说许久不曾在圈内露面的阿杰也出席了电视台的赈灾汇演。我没有见到他。
见不见,都已没有意义。
我要离开了,我不在原地等待了。航城的房子已经出售,我不打算再回来。
所有的爱与恨,能不能一笔勾销?我的内心能不能获得安宁和平静?
当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望着飞机窗外,视线迟迟不能移开。
这个小岛,这座城市,这个我长大的地方,有太多让我痛苦的回忆,也有太多像梦一样光彩和美好的日子。当要舍弃时,心中有种漂泊无依的恐慌,仿佛一个人在洪灾中很快就要被湍流冲走,却仍抓着江心小洲上的青Cao不愿放手。其实小洲也会被淹没,放不放手都是一样的。也许放了手,还有一线生机。可是,舍不得!好的坏的,都舍不得!只想……多看它一眼!
封向杰
内地发生重大水灾,影视圈的同行都动员了起来,我也想出一份力。在赈灾汇演时我碰到了许多熟人,包括王霑——航城四大才子之一,著名的词曲作者。
“老弟,好久不见啦!”他与我热情拥抱:“你总是不出现,我还以为你在家闭关修炼呢。”
我笑道:“哦,那是因为旧患导致我的手臂肌r_ou_萎缩,所以一直在家休养。”
“肌r_ou_萎缩?现在怎么样?”他忙托起我的手臂查看。
“现在痊愈啦,不必担心!”
他再次与我拥抱,感慨万千:“能见到你真好!可惜以后很难见到雷逸啦。听说他卖了房子,全家要移民加拿大。唉,老朋友各奔东西、四散天涯,相聚的日子真是越来越少啊!”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小逸。王霑故意提起他,是想告诉我:小逸……走了?
移民……离开航城……跨越太平洋……那么远!
其实,既然我已经打定主意不见他,那么他在航城还是在外国,对我而言应该没什么两样。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空虚?
在航城,我虽见不到他,但朋友们都能见到他。通过朋友们的只言片语,我能想象出小逸的日常活动:拍戏、参加宣传、跟老友聚餐、打高尔夫……但他去了异国他乡,我完全不知道他如何生活,有关他的一切都变成了空白。朋友、媒体,还有航城熟悉的街道、我们曾去过的餐厅、茶座等等,都是联系他和我的媒介。只要亲近这些他接触过的人和物,就好像在与他本人亲近一样。可是现在,这些媒介都断了。
他真的走了……
我站在海边,望着茫茫大海,望不到头,永远也望不到头!
原本就得不到,现在更是远在天边,连做梦,也梦不到他了……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离恨恰如春Cao,更行更远还生。”
不是落梅,是真的雪,漫天飘洒,到处白皑皑一片。肩头落了一层,可我不想拂去。我念着诗,穿了一身黑色的官袍,那是十几年前我扮演的古隆小说中李探花的扮相。前面出现一片梅林。梅花几乎要被白雪覆盖,却仍不忘凌霜傲雪的气节,似在用生命绽放出泣血一般的红艳。
一个人踏雪寻梅,天地间如此寂寥,只能听到脚下发出的踩雪的嘎吱声。
还是那棵枯死倒地的大树。我走上前,挖开树下的冻土,里面埋着一把雕刻用的小刀和几块未完工的木像。
我坐在树上,拿起小刀和木像继续雕刻。要雕谁呢?心中一片茫然。
几刀落下,木像渐渐现出了轮廓。那是一个笑脸,一个让我魂牵梦萦的笑脸。很多年前,我导演自己的第一部 电影,主角是他。我躲在摄像机后,看到他奋力骑着单车追上汽车,抓住汽车栏杆后,仰头露出天真满足的笑容。看到这笑容时,心中有股强烈的冲动:我愿意拿所有的一切,甚至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他的笑容!让我付出什么,我都在所不惜!
可是后来,我抓不住这张笑脸……
刻出来,即使心中很痛,还是要刻出来。
眼泪模糊了视线,我擦去眼泪,继续雕下一个。那是一个古怪的鬼脸,还是他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他总能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表情,让人无语又好笑。一个人怎么有这样的活力和精力,总是给我各种意外?跟他在一起,就像在丛林探险,充满了未知与刺激,既兴奋又愉悦,时不时还有些惊吓。想起他曾经半夜扮鬼吓我,被我打了一顿,我笑了,但泪很快又流了出来。
流就流吧,我继续雕刻他的样子:有开怀大笑的表情、得意洋洋的表情、伤心的表情、忧郁的表情、桀骜不驯的表情……每一个都让我恋恋不舍,也让我痛苦流泪。
所有的木像摆在一起,就如一个鲜活的他出现在我面前。即使梦不到他,我还是记得他的样子,想忘也忘不掉……
雷逸
来到新地方,搬入新家,孩子们很快适应了新环境。这里没有航城那么拥挤,家家都是独栋别墅,都有自己的庭院和私人领地,十分宜居。但有时太空旷,没有航城那种熙熙攘攘的烟火气,很容易让人产生寂寞感。好在社区华人较多,大家时常一起聚会,我和安然也经常去做义工。
余生大概就是这样度过吧?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波澜。
孩子们去上学,语珊去邻居家打麻将。我无所事事,闲坐在花园。已是冬季,树叶凋零殆尽,光秃秃的树干虬髯挺拔,枝杈交错横陈,那样子有些眼熟。我突然想起了木人桩,想起阿杰在木人桩前练拳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