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衡没有走多远,只是绕进了一条小巷子里,灯光堪堪照到巷头,悠长的道路一片漆黑,林景衡隐入那片黑暗里,顾即怕黑,但是林景衡在里头,他也就毫不犹豫的走进去。
刚被黑暗吞噬,一双手就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墙面上,他吓了一跳,可对方熟悉的气息让他平静下来,在黑暗里,顾即看不见林景衡的神情,只隐约可见一双剔透明亮的眼睛。
他低低的喊了声,实则有点害怕,“林景衡......”
冷硬的声音打断他,“你别叫我。”
这一声像冬日的冰渣子一般流过顾即的五脏六腑,他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僵住了身体。
与他说话的是林景衡吗,为什么声音这么骇人,他的眼睛渐渐能看清黑暗里,于是视线对上林景衡的眼神,里面的痛苦和失望让他血液顿时倒流。
连林景衡也对他失望了吗?
可顾即还是颤抖着问,“怎么了吗?”
“怎么了,”林景衡捏着他肩膀的力度逐渐加大,像是承受不了这声疑问一般,“事到如今,你还问我怎么了?”
顾即呼吸一紧,沉默着,他不知道林景衡知道了多少,林爸是不可能让林景衡知晓他们之间的交易的,那他何必不打自招呢。
顾即学乖了,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极了,干脆装傻起来,“你在说什么?”
林景衡的呼吸在黑暗中显得很沉重,一下一下喷洒在顾即的脸上,顾即觉得自己要燃烧起来了,从身到心,都是火辣辣的疼痛。
“你让我信你,”林景衡抓着顾即的手一松,颓然般,“可你为什么就不能信我呢?”
顾即掐在自己大腿上的手越来越狠,把蔓延出来的痛楚都逼退回去,他想告诉林景衡,他信,全世界他最信任的人就是他,可是他说不出话来,心脏疼得要碎了一般。
“要不是我去问甘嫂,你还打算瞒我多久?”林景衡苦笑着,彻底松开了顾即。
这一松手,顾即仿佛自己的身体也被人抛弃了,他无助的胡乱伸手抓林景衡,只能抓住林景衡的衣角,他急得就要哭出来,别松开他,求林景衡不要松开他。
“你卷入你父亲的债务,为什么不告诉我?”林景衡的声音显得很无力,“昨天我找你,你为什么要骗我,我在你心里,就那么无能?”
林景衡颓然的语气令顾即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罪人,是他令骄傲的林景衡变得怀疑自己,可是与此同时顾即还是悄悄松了口气,他庆幸林景衡只是知道了他家里的情况,林景衡哪里能猜到,自己已经拿了林平之的钱还债,很快就要离开他了呢?
顾即如鲠在喉,缓缓的摇头,“不,不是的。”
“那是怎么样呢?”林景衡反问,声音已然哽咽,“顾即,我知道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完完全全帮助你,可是这些年,你瞒了我多少呢?”
顾即不敢再听,可林景衡一句句的质问还是清晰的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第一个想到的永远都是欺骗我,若不是我执意去问去猜,你是不是打算就一直这么下去。”林景衡声音带了点哭腔,这样要强的林景衡,也要难过得哭出来,“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呢?”
顾即近乎崩溃,他捂住脸,忍不住无声哭起来,摇着头,可除了一句不是,他竟然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林景衡最讨厌他撒谎,可是他对着林景衡说过的谎话却不尽其数,林景衡一定对他失望透顶了。
空气好烦闷,顾即把眼泪都抹去,抬起头来看着林景衡,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看见林景衡颓废的神情,夹杂着失落和痛苦,一下子映在顾即的心里,那样鲜明而冷漠,让顾即全身都发起抖来。
他不敢再哭,明明错的是他,他有什么资格掉眼泪呢?
顾即轻轻摇着头,他要把一切能说的话在今晚告诉林景衡,过了今晚,他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的声音喑哑难听,“林景衡,不是这样的,你很好,真的很好。我时常都觉得自己在做梦,也时常问自己,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误入我的生活呢,我想不出答案。”
“我一直都是个遇事只会逃避问题的软骨头,但是遇见后你,是你告诉我不要害怕,是你给了我勇气,可我不想永远都活在你的庇护之下,我也想靠自己的力量好好生活,你为我做得已经太多了,我不想给你再添麻烦。”
如果不是遇见自己,林景衡的生活应该会更加多彩,而非总是为他解决麻烦,他生来就是个麻烦精,拖累自己就够了,何必残忍的再拖一下林景衡下水呢,这太不值得。
顾即想,这么多年自己也该彻底透彻了,不该死皮赖脸的扒拉着林景衡陪他,他要林景衡有很好的生活,更不愿成为林景衡生活中的负累。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完完全全破碎,顾即知道是他死心了——在经过多次的打败与挫折中,他已经不敢再有什么奢求。
他抬头定定看着林景衡,林景衡的脸色稍微缓了下来,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痛,但还是疼得难以呼吸,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对他失望的林景衡依旧会因为他的说辞而动容,他何德何能去左右林景衡的思绪。
林景衡却因为他这番话,神情变得有点别扭,就像是被他突如其来一大堆的告白给感动到,又像是因为顾即安抚了他那颗不确定的躁动的心。
林景衡竟然变得有点赌气,干脆一把将顾即重新按回墙上,语气依旧气恼,却多了点道不明说不清的孩子气,“你就对我没有一句真话?”
顾即心脏骤然一缩,他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林景衡了,再也听不到林景衡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讲话,他就难过得想放声大哭。
可是他要给林景衡留一个最好的印象,纵然巷子里的光线很微弱,但他还是歪了歪头,如同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冲着林景衡笑,他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和勇气才能在此时此刻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切的想法。
这不是谎言,“林景衡,我喜欢你。”
他会记住我的生命里曾经有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出现过,以后再痛苦,只要想到这个人的笑容,所有的伤痛都会被治愈。
气过的林景衡又恢复了让顾即深深眷恋的温和,他抚摸着顾即因为燥热而有点黏腻的脸,语气轻轻的,“对不起,刚刚是我太冲动,吓着你了。”
他极少失控,可是有关于顾即的事情总是让他情不自禁。
顾即笑着摇头,眷恋而贪婪的享受着两个人离得这么近的时光。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你父亲的债,我会想办法的,我爸......”
最后两个字淹没在顾即突然凑上来的一吻中,顾即知道林景衡要说什么,可是他不愿意听,他其实早已经做了卑劣的小人,林景衡的一片热忱的心只会让痛苦更加吞噬了他。
这是顾即头一回主动吻林景衡,吻得真诚而热烈,他把自己对林景衡所有的爱都投入在这个吻里,他想记住林景衡的温度,可是明明靠得这么近,顾即却觉得自己里林景衡越来越远了,于是他只能死死的抱着林景衡,拼命的想要离林景衡更近些。
他听见林景衡喘着气的声音问他,“你怎么哭了?”
他才惊觉两个人的吻里都是他咸涩泪水的味道,他只得更热情的回应林景衡的吻,含糊的回答,“可能是......太高兴了吧。”
他还不足十八载的人生,能遇见林景衡是何其有幸,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很小的时候,他就学会对微小的事情报以深沉的感激,林景衡是他迄今为止之最幸运,足以令他在以后的时光品尝回味。
夏风燥热,幽暗的小巷子里,不时传出来微弱的谈话声,那样平和安静——那是属于两个人年少的岁月,安安稳稳的躺在旧时光里,等待着顾即去回忆。
其实后来的日子顾即没什么印象了,他的记忆仿佛停留在那个夜晚,此后的人生再也找不回那种炙热的感觉。
他浑浑噩噩度过了两天的高考,在高考完的第二天就跟男人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县城,谁都没有告诉,就如同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静悄悄的消失。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顾即发觉自己的脑袋有点空,他只得缩进硬邦邦的被窝里,盯着斑驳的天花板努力的回想,哦对了,后来他和男人辗转来到这个城市,他自是无法完成学业,和所有高中毕业的青年一样找地方打工。
他学历不高,没有多少人要他,一开始只能做些苦力活,什么都好,工地餐馆,哪里肯招聘他就去哪里工作,常常累到倒头就睡。
好像过了几年生活稍微安稳了些,他开始一点点攒钱,总希望能把当时林平之给他的二十万还上,结果男人死x_ing不改,整日酗酒喝出毛病,在某一天酒精中毒下半身瘫痪了。
攒起来的钱因为男人的医药费付之东流,此后生活更是过得穷困潦倒,他只得租了最便宜的房子,一边照顾无法行动的男人一边继续打工攒钱。
二十五岁那年,现在工作的公司肯招聘他,他勤勤恳恳做了两年多,因为身子骨弱做不来太粗重的活,就被分配去出货,从小工直到现在的小主管,也算是熬出头。
只是没想到原本以为就会这么平静下去的生活却在一朝之间改变,顾即知道,自打在工厂里见到林景衡的那一刻开始,他沉寂了十年的心又在瞬间激烈的跳动起来,仿佛又恢复了多年前的生命力。
只是,他有什么脸面去见林景衡呢?
在对极其信任他的林景衡撒了弥天大谎后,他怎敢再奢求林景衡原谅他?
顾即捂住干涩的眼,逃避的不愿再想,疲惫至极的翻了个身,却彻夜未眠——北京的冬天,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