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_池莉【完结】(2)

2019-02-17  作者|标签:池莉

都知道,做母亲真好;也都知道,做母亲好累。

感谢命运,我却没有资格称累,因我孩子,真没累着我。2012年12月15日,这一天,是我女儿亦池的硕士毕业典礼。当我坐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古典雍容的大礼堂,从电子屏的滚动播放中,目瞪口呆地认出了该院历届著名校友中的克林顿、布莱尔、安南、曼德拉和索罗斯,而26位其他国家曾任或现任政府首脑人物,几十位英国国会议员和贵族院议员,15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以及许多以政治体系、经济思想和社会发展的种种重大研究深刻影响了全球的校友们,我一概有眼不识泰山。这一刻,我内心陡起狂喜波澜。这波澜并不完全起于这些风云人物 以我现在的年纪和经历,我已经能够明白:LSE再多风云人物,也并不等于我孩子是风云人物;再好的学校的学生,绝大多数都会是普通人。这波澜主要起于我孩子,她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起过LSE在世界上是如何的牛。考研的时候,她只简单对我解释了一下她的选择: LSE真的是一所非常好的学校。 从考取到毕业,读研全过程,就这一句话。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有了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涵养 我的狂喜在这里:从C.C中学到UCL大学到LSE读研,我孩子学习的不仅仅是知识,更修习了人生涵养,这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她成人了!再看我女儿,头戴方形帽,身穿紫领袍,健康漂亮,欢喜从容,缓缓登台。二十三年,这么快,这么近,这么梦幻,这么欢喜。

曾经,我的第一感觉相当沉重。当孩子刚刚出生,当我凝视怀里的小人儿,我突然害怕了。我怀疑自己要孩子是心血来cháo轻举妄动。这是一个变化多端充满未知的时代,一个焦虑躁乱人心骚动的社会,一个日益败坏的产业化教育,一个bī子成龙的恶性竞技场,一个连住房都没有的清贫小家庭,一个满月就得上班跑月票的高龄初产身体瘦弱的妈妈,一个哪怕能够帮忙带一天婴儿的人都没有的窘境,怎么养得好孩子?怎么对得起这个无辜的小人儿?我是傻了吧?!

然而,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尽管我的确是很傻,尽管后来我们遍尝生活的苦头,我们依然茁壮成长起来。如今蓦然回首,我发现,却原来我是一个傻人有傻福的母亲。是孩子给了我福气。孩子比我想象得更有生存能力!比如说,从孩子十五岁决意报考英国高中,一直读到硕士毕业,我都没有检查过一回她的作业:我好轻松!还有什么比轻松做妈妈更幸福?!

因此我要写《立》。我这个妈妈能够给孩子的,只是:一叠纸,许多字。

《立》是从亦池生命诞生到硕士毕业的经历。她五岁那年的《怎么爱你也不够》和她高考那年《来吧孩子》,已经融汇其中,只是当今天变成昨天,当昨天变成历史,以前书写过的那些困难在当时似乎难以逾越,一路走来被教育cháo流和身边舆论所左右的焦虑和操心,那些不快、争吵、激愤和bào怒,现在终于知道如何举重若轻地去对待了,可惜我只能生养一个孩子。为此,赠给我的孩子,赠给我孩子的孩子,赠给所有翻开本书的读者:福气,当然来得越早越好!

2012年12月20日

妈妈,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这几乎是全世界所有孩子都会问的一个问题。

我小时候,我们家大人的回答是: 你是捡来的。 据说大街上有个女疯子,喜欢到处翻垃圾,有一次从某垃圾堆翻出了 我 ,就把 我 抱到了 我 家大门口。

岁月匆匆,一转眼,就轮到我要回答我自己孩子了。小女亦池三岁,一上幼儿园,问题就来了: 妈妈,我们班小朋友的妈妈说,她是从她妈妈胳肢窝生出来的,还有小朋友妈妈说他是从脚丫子生出来的,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我坦然回答: 从妈妈肚子里。

这一刻我简直非常庆幸我那惨痛的剖腹产,庆幸我可以巧妙地偷换概念,庆幸自己不用尴尬和说谎。最多不就是向孩子袒露一下腹部的手术疤痕么?果然亦池追问: 可以让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我大方地掀开衣襟,让小女验明她的所来之处。小女郑重凝视忽然露出小大人神态,说: 痛!

这可是我不想要的效果!我可不希望让我女儿三岁就留下对生育的恐惧印象。我还是只得说谎,我假装很真实地嘻哈一笑: 不痛不痛,就跟拉链一样,轻轻拉开,把你取出来就行了。

真的?

就这样一双清澈见底、天真无邪的眼睛,对你进行着追问。我顿住了,我不敢继续说谎。可又该怎么说呢?生育是如此复杂的成年人的事情,对孩子怎么说得清楚?

这时候,一只黑红相间的大蝴蝶飞进我家窗口,恋恋盘旋于我的一盆金橘。 蝴蝶! 亦池惊叫。我几乎也同时惊叫。我们都惊喜万分,立刻去看蝴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狗吠,亦池又立刻竖起小耳朵,还跟着叫: 汪汪,汪汪!

忽然间,主题自然变换了。倒是把我愣在了那里 我把孩子的疑问当作千斤重担,却正是孩子四两拨千斤。原来 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小孩子没有想那么多。他们只是对自己的存在有好奇感,童话般的好奇,游戏般的好奇,清浅的好奇,且随时可能被更感兴趣的东西所转移或冲淡。三岁小儿有他们自己无比丰富又洁净单纯的小世界,即使成年人板着脸告诉他们生育的真实情况,他们也未见得会怎么样 就像老人告诉年轻人要 珍惜青chūn 一样,某些年轻人还是不懂珍惜。人是经验动物,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别人再传经送宝都没有用;人又是生理动物,当某个器官还没有发育成熟,别人再传经送宝也都没有用 我获得了一点顿悟,放下了。

然后,我蓄积着科学家的勇气,时刻准备着,将来一定客观而坦率地回答孩子发育以后的再次提问。然而,没有出现这个将来。没有什么一本正经的讨论。一把劲儿攒了二十多年,孩子却再也没有问过 我从哪里来 。

不用说,显然她自己什么都知道了。我才又一次悟到:人是经验动物,是生理动物,同时更是社会动物。逐渐长大的孩子,有她逐渐扩大的社会jiāo往,她会逐渐获得各个年龄段的知识。让我最尴尬的是:我居然一直守株待兔想要硬塞给孩子某些难以启齿的生理知识。

孩子成年以后,尤其当她过了二十岁,开始jiāo往异性朋友,开始谈婚论嫁,开始想象自己生儿育女, 我从哪里来? 这个三岁的疑问,重新冒了出来。这个时候的孩子,也许不再冒失提问,也许假装不感兴趣,也许怕父母难为情而特别回避这个问题。但我知道,她的确在问,也的确想要答案。这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我们时时刻刻朝夕相处亲密无间,我对孩子举止神态的点点滴滴都悉知悉见,我知道她在无声发问。这是与生育生理无关的发问。这次发问直指情感。这才是 我从哪里来 的问题实质:父母为什么要她?她是父母意外的产物还是相爱的结晶?人生盛宴,她是被隆重邀请的贵宾?还是不速之客?

事实上,无论是怎样怀孕的,天下父母心,都同样地爱孩子。有趣的是:恐怕天下孩子,一辈子终究想知道这个答案,比如我自己。因此,将心比心,我愿意,趁现在,我还没有老糊涂,给孩子一个坦诚的答案。孩子的故事,就从序幕开始。尽管在孩子面前坦白自己年轻时候傻乎乎的婚恋,有许多的尴尬,也会重新触痛一些掩埋在岁月深处的创伤,但是,想要告诉孩子她的真实来历,我想我必须勇敢一次。

我的孩子来自于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至少在当年,以我当时的感觉与判断,以及我的朋友、同事、同学和熟人们的说法,那的确有点轰轰烈烈。

说起我年轻时候的婚恋,简直觉得历史是惊人的相似,与现在的婚恋仅仅只是道具和词语不同而已。现在的相亲,当年叫对象;现在的结婚成家,当年叫个人问题;现在的早恋,当年叫 那个 。

当年,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我们家家教很严,同时我家大人们已经是屡次 革命 和政治运动的惊弓之鸟,家运式微,生怕孩子们闯祸,约束是倍加严厉,平日连乱说乱动都不可以, 那个 就是绝对禁止的了。那个年代,无论大人小孩,如果犯了 生活作风错误 ,是比杀身之祸更为恐怖的,因为你将一辈子都活在整个社会的羞rǔ之中。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街坊的一个gān部,据说官很大,都是科级了。他平时那个威风啊,上下班都穿皮鞋,笔挺笔挺的呢子裤,夹黑色公文包,走路咯噔咯噔的,眼睛从来都不看人,街坊们都会自动闪开,给他让道。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头发散乱了,肩膀松垮了,皮鞋换成破布鞋了,公文包再也没有了,眼睛只敢看地面了,他每天都扛着扫帚、抹布、小桶之类的清洁工具,为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打扫卫生和掏粪。他得久久地候在厕所门口,低声下气地问: 有人吗? 里面没有人了,他才可以进去。街坊都作弄他。 有人吗? 他问了几声都没有人应,可是当他一进厕所,就有女人尖叫着冲出来: 流氓啊 流氓啊 人们就往他脸上吐唾沫,甩粪土,现场批斗,bī他自打嘴巴子,说 我是流氓,我不要脸,我罪该万死 。不久,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在公厕上写了三个大字 打倒毛 ,立刻被逮捕,以公开书写反动标语的行为,被判了现行反革命罪,公判大会很快召开,游街以后就被枪毙了。枪毙当天,他爱人喜极而泣,坐在大门口地上,拿菜刀剁砧板,大哭大笑,对街坊邻居大喊大叫: 他可是□□啊,大家都看见他给毙了啊,以后哪个再说流氓,就不要怪我对不起人啊!可怜可怜我的孩子,他们长大要做人的啊! 传说这个科长的作风错误就是:他作为有妇之夫,却被人发现与单位女打字员拥抱。

生活作风问题 是一个专有名词,浸透了侮rǔ和羞耻,并没有随着十年 □□ 的结束而结束。真正结束政治运动的是经济活动,而不是文化复兴。文化复兴的缺失,使得大众jīng神生活低靡,道德判断混乱,依然沿袭 □□ 方式,依然不会去尊重个人感情,依然不懂得区别爱情与性乱,依然热衷革命、斗争和rǔ骂。高科技的发达,在给经济带来腾飞和草根□□的同时,博客、微博、手机段子、短信以及微信,将中国的人肉革命,推向更加广阔的空间 这不是题外话,这是十五年以后,促使我同意女儿出国留学的心理因素之一,英国更文明更纯净,人活得更单纯更轻松,我希望孩子比我获得更好的生活环境。

因此,当年我这个 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 的女儿,一个被 革命 被羞rǔ的 黑五类 子女,整个学生生涯的十六年其中包括上大学之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两年知青生活,都绝对是洁身自好,努力学习,成绩优异,少言寡语,吃苦耐劳。大学毕业,我以自己优异的表现和成绩,再加上我在大学期间已经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而làng得的虚名,幸运地获得留城,分配到武钢职工医院卫生处,成为一名流行病医生。我父母对我非常满意和自豪,奖励我一块 上海 牌女式手表,那简直就相当于现在的瑞士百达翡丽了。同时还赠我一封我父亲的亲笔信。信中宣布了他们对我的要求:现在你拿到大学文凭了,拥有令人满意的工作岗位了,也年满二十四了,可以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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