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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山上的流云还是那样清冷。
云深处有清脆的鸟鸣。
山风吹动衣衫,仿佛云丝都浸透到了皮肤里,冷,却令人清醒。
裴先生撑着赭色油纸伞,一步一步走的缓慢。
瘦削的身影在肃萧的山崖下,如一根翠竹,孤弱又倔强。
眼前便是他们曾经居住玩耍过的房屋,透过敞开的木门,能看到院中的海棠树上挂着的红艳小果。
一串串簇拥着,热热闹闹,让这个清冷的院子里,多了一丝色彩。
裴先生四处看了看,百年间,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站在这里的一天。
犹记当年,他们师兄妹四人在这里一同练剑、学棋、做功课,一起品酒颂诗玩闹嬉戏。
大师兄无论学什么都是最快的,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子路师兄擅长品酒颂诗,剑术和道法却修的七零八落,小师妹亦是聪明伶俐,虽略逊大师兄一筹,但仍是不可多得的奇才。
小师妹就是裴先生唯一的亲妹妹,裴初影。
也就是红药。
而自己,裴先生望着那零星坠落的海棠花瓣,有些自嘲。
他是四个人里面最笨的,没有长处,只有缺点。
每回师父教了新功法,大师兄必得夜中来他房里彻夜教授,直到他融会贯通为止。
也许,他对大师兄的恋慕,就是在那一夜夜的孤灯里,在成双的人影中,在他细致耐心的授业中,渐渐形成的吧?
只是,到如今,却恍如一场大梦,哪怕他再站在这里,也只能徒增感叹罢了。
正在裴先生感慨万分之际,从墙后跑出来的云儿穿着簇新的衣衫,见到他眼睛一亮:“师叔你果然来了!”
裴先生蹲下来,将脑海中的过往统统压下,眼中却还透着伤情:“你师父呢”
“师父?”云儿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师父他去大殿了,我带你去找他。”
大师兄一向信守承诺,既然约好了这个时辰,又怎会去了大殿?
难道是,临时出了什么事?
裴先生望了望眼前一派天真的云儿问道:“你这身打扮如此正式,可是有什么事?”
云儿整了整头上的冠带,神色肃穆:“今日是三年一度的考较大会,云儿正要出发,师父已先过去了。”
裴先生眉尖微蹙。
是了,太清派确然有这样一项活动,每三年举行一次考较大会,考较众弟子的修为,胜者奖励丰厚,以此来敦促众人勤加修炼。
他记得,他初来太清派的时候,大师兄还没有觉醒,每次的考较大会都必然得第一。
自从他觉醒以来,却再没参加过考较大会,于是武课第一便成了师妹的专属,文课第一便是子路师兄的囊中之物。
一直以来,只有他,还是那么没用。
大师兄怎会约他在这个时候来?
想到此处,裴先生向云儿道:“我便在此处等等吧。”
云儿似乎有些为难,含糊着:“可是……可是他说要我带你去啊!”
虽然还是有些不解,但裴先生终于点点头:“走吧。”
从这里到大殿的路,他很熟悉,可是他却依旧跟在云儿后面,听他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如何厉害,可是却没有人跟自己玩,絮絮叨叨的,简直堪比当年的自己。
也不知大师兄是如何受得了的。
路过殿前广场时,所有人都朝这里看过来。
但多是些后辈的弟子,并没有人认识他。
“师叔请进。”云儿将他领到侧殿门口,告退跑开。
裴先生站在廊檐的y-in影里,收起伞放在门边。
手指碰到那扇雕花木门时,尘封的记忆才再次袭来。
他在这里行了拜师礼,在这里叫了第一声师父和大师兄,也在这里承受了最大的屈辱。
他深深呼吸,然后轻轻推开门。
第 21 章
屋子里坐着一个人。
却不是大师兄,而是师父。
他站在门口,有一瞬间想要逃,最终却还是没有动。
“师……”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叫出来。
他已被逐出师门,早已不是他的弟子,再也没有资格叫他一声师父。
“子喻,你来了。”师父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好像已经原谅了他。
裴先生点点头,没有说话。
“进来坐吧,陪为师说说话。”掌门真人向他招了招手。
裴先生唇角动了动,还是依言走了进来,他转身关上门,跪在他面前:“师父。”
掌门真人静静地凝视着他,眼睛里有怜惜、有感慨,半晌才低声道:“起来吧。”
裴先生没有动。
“子喻,当年师父将你和初影逐出师门,你恨师父吗?”掌门真人问他。
裴先生摇摇头,他仰头看着掌门真人,五百年不见,他好像又老了一些:“师父,弟子从未记恨过师父。”
掌门真人叹息一声,道:“师父是为了你们好。”
裴先生笑了笑:“子喻知道,师父也是迫不得已。”
掌门真人点点头:“你一直都很听话,师父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只是没想到……”
他摇摇头,忽然道:“你近些年,在那里,可曾受了什么委屈?”
言语中俱是长辈对子女的关切,裴先生眼眶s-hi了s-hi,摇头。
掌门点点头,又道:“你已许久不曾来过人间了吧?”
裴先生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近百年来,天灾人祸不断,这几年尤为频繁,前年旱灾,饿死了无数百姓,去年蝗灾,饿殍满地白骨遍野,今年却又闹了水灾,你可知是为何?”
裴先生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
掌门真人抚摸着桌上的剑鞘,轻声道:“紫薇帝君一日不归位,这天下就要继续乱下去,这些,你可懂?”
他说的都是实话。
地府中近些年来的幽魂数量倍增,阎薛整日为此烦恼。
裴先生俯身磕了个头:“师父想要弟子如何做?”
要他死吗?魂飞魄散吗?
只是,倘若魂飞魄散了,大师兄能归位,他愿意。
可倘若他魂飞魄散了,大师兄也不能归位呢?那他不是白死了吗?
他从不知道,原来身负天下百姓命运的,竟然是自己吗?
五百年前,师父将他逐出师门,将他逼入幽冥,五百年后,又要逼他魂飞魄散吗?
掌门真人叹息一声:“为师近些年来,常常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除了这样做,师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为师都愿意尝试。”
裴先生直直地望着掌门真人的双眼,道:“师父想要弟子如何,弟子必当照做,这是弟子欠师父的恩情,师父若要弟子魂飞魄散,弟子亦不敢有任何怨言。”
掌门真人对他兄妹二人有救命之恩,又给他们栖身之所,引他们入道,其实他想要自己这条命,自己绝不会推辞。
掌门真人的手颤了颤,眼眶微红,低低道:“子喻,还记得师父教你的第一套剑法吗?”
裴先生叩了个头:“师父所教所授,从不敢忘。”
掌门真人将自己的佩剑递过去,自己则随时拿了一柄木剑:“来让师父看看,这些年你是否荒废了?”
裴先生连连摇头:“弟子不能对师父动手。”
“你就当做像从前一样,师父检验你们的功课,接着。”掌门真人将剑送到他面前。
眼看自己不接师父是不会罢休,裴先生无奈只得接过剑,却并不摘鞘。
“你这是看不起师父吗?”掌门真人的声音里含了怒气。
“弟子不敢。”裴先生连忙拔剑出鞘。
剑锋上闪过冷冷的弧光,一眼看去便知道锋利无比。
师父的剑,是问天剑,专斩世间妖魔。
一旦被此剑所杀,便魂飞魄散。
裴先生觉得不妥,却不敢违拗师父的意思,只得站起身来。
两人相交数招,掌门真人眼中露出赞叹之意:“很好,一招也没错!”
掌门真人深深地望着他,在第二十八招回旋刺的时候,裴先生突然感觉到似乎刺中了什么,他猛然回头,却看到问天剑,正不偏不倚地刺在掌门真人胸口。
“子喻,师父对不起你。”掌门真人伸手,似乎想要摸一摸他的脸,“不要、恨师父……”
“师父!”裴先生惊骇之下忍不住大呼出声。
杂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裴先生抱着掌门真人,悲痛万分:“为什么?师父!为什么?”
门猛然被撞开,进来的长老是掌门真人的师弟,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扑在掌门真人身边:“掌门真人!你怎么了?”
掌门真人咳出一口血,紧紧揪着裴先生的衣袖:“子喻,放下吧!”
长老愤恨地盯着裴先生:“是你!原来是你?!你这个叛徒!竟然恩将仇报,杀了自己的师父!”